时代人物周报：痛哭的毛姆

　　凌三六

　　我热爱毛姆，总想为他写点什么。一旦提笔，我就明白为何文学史一直怠慢毛姆。他的小说没有任何能被抓住的特点，无论是技术还是思想。而将评论文学当作一项事业开创的评论家们，一再用省略和寥寥数语巩固毛姆的二流地位。对此，我十分不满。每次重读毛姆，我都会在心里咒骂评论家，我恶狠狠地骂他们是一伙势利的笨蛋；我也诅咒文学史——

奠基于一种绝对华而不实的史观。

　　可是，对于毛姆，我又能说点什么呢？

　　大学时代读到的《刀锋》，对我确立自己的人生观有重大意义。它比任何一本哲学著作都强调人的内心和精神生活的美妙与痛楚。很遗憾，那时我只看到美妙，忽略了拉里的所有痛楚，或者说，那痛楚在美妙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坚定不移地遵循拉里的轨迹前行，我以为等待我的必定是内心的澄澈与光明。

　　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天，对着电脑，读电子版的《月亮和六便士》。我记得那天先读的是斯蒂芬·金的《宠物公墓》，阅读时的震颤和沉迷不必细说，是本很棒的小说。可不知为什么，读完以后我对人充满厌弃和仇恨，下楼到杂货店买烟，看店主下巴上的痦子也比平日触目惊心，我想一刀给它割下来才叫痛快！

　　回到房间，抽了几根烟，喝一大杯茶，开始读毛姆。阅读的过程行云流水，我被毫无才华的胖画家施特略夫深深打动——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天赋后，开始甘心并且安心地画那些红脸膛胖乎乎的意大利农民和金灿灿的托斯卡纳阳光，他想着这些画有可能给身处北欧苦寒地的人带来些许梦幻。我觉得自己和他有些隐秘的相通，一方面有极好的鉴赏力，另一方面怎样也做不出自己的鉴赏力想要达到的东西，客观上属于喜剧感十足的悲剧人物——一个笑料。对这个人，毛姆没有回避施特略夫的平庸，他像任何一个冷酷的作者一样分析他的平庸，可同时他又说他很迷人，惹人喜爱。这可不算什么，其他作者也能把这些情绪刻画得很地道。毕竟，对笑料的同情，是一种泛滥而盲目的廉价感情啊。可是，在写到施特略夫看思特里克兰德画作时，毛姆显示出他的非同小可，我至今也分不清，猛烈撞击我心灵的，究竟是斯特里克兰德的伟大画作，还是施特略夫屈服拜倒在真正艺术脚下的伟大纯真。我体会到毛姆的超逸。

　　作为一个严重口吃的幼年父母双亡家境一般的小矮个儿，毛姆算是混得很好的作家了。在晚年，他既获得了英国女王授予的“荣誉团骑士”称号，又享有家财万贯，独享一座什么都有的大庄园。一般而言，这样的人总是既入世又圆通，瞧瞧中国作协里那些混得好的人就明白了，年岁渐长，他们就写散文随笔，弄点怡情小品，读读庄子，宽慰自己说反正写不出庄子那就不要在意吧。他们活得很满意了，看到好东西他们偶尔也会叫声好，但艺术这东西，终究作为一种过去完成式的信仰远去了，不会再为此痛楚，更不会为他人灵魂颤响。

　　施特略夫呢？“那幅画。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那真是一幅伟大的、奇妙的绘画。我一下子被它震骇住了。我几乎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脚踢在刮刀上。我打了个冷战。”

　　就是这几行字，毛姆把自己猛的一下拔离出尘世，拔离出资质平庸艺术青年的范畴，他不再是格调优雅的完美绅士，而是痛哭张皇的卑贱奴仆。

　　沉默的痛哭与恐惧过去，施特略夫把既是对手又是情敌的思特里克兰德留给自己深爱的妻子，一个人启程回荷兰去了。此时，同为男人，我想贬低他、唾弃他、痛骂他，但是有更深的原因阻止我开口。毛姆亮出它，任凭谁也无权开口。

　　毛姆很少写歇斯底里的痛哭，很少刻画残酷的死亡，很少谈论上帝和神，毛姆被人认为没有深度，既不具魔性，也不具神性——而这两者是资深文学评论家最看重的品质。在放荡的哭号的嚎叫的疯狂的作品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可是，我想问，用艺术支撑起信仰的人性的施特略夫，以此与魔性和神性拼死对抗的沉默的施特略夫，又是什么呢？

　　至于毛姆的沥血之作，也是他的半自传小说《人生的枷锁》，我已无力说三道四。我想借用一位朋友的话：“这是文艺青年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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