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农民金有树：在英雄与凡夫之间

要当个好人 图/李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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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有树的人生这样写上了句号 图/李成明

冲进鱼塘的货车离岸边不远 图/李成明

　　媒体赋予他英雄的称号，但另一种力量却在推卸责任。

　　他的妻子宁愿丈夫默默地死去。

　　金有树的身后，演绎出一场令人伤感的戏剧——生命本身的意义被淡化甚至被淹没。

　　天灰蒙蒙的刚亮，刘先桂就爬了起来，倚着门梳头。面前的油菜花灿烂地开着。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生灶火煮猪食。

　　刘先桂有风湿性心脏病，结婚后所有重活都是金有树干。现在丈夫死了。

　　她被卷入一个旋涡之中。在丈夫埋葬的土地上，几十家媒体记者找到这位农妇，而同时，她还感觉到地方政府的压力如一面墙向她倒来，完全不同金有树倒下带给她的压力。

　　因为她至今后悔向县政府递交了那份求助信。“如果可以选择，宁愿丈夫金有树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沸沸扬扬。”她说。

　　冰冷池塘

　　2004年10月23日，早晨9点多。

　　金有树和刘先桂在屋后的田地里栽莴笋。下雨了，冷飕飕的。

　　金有现在池塘的台阶上洗锄头，准备回家吃早饭；隔壁的张明翠坐在门槛上吃面条，因为天气不好，她没有到县城卖菜；张定珍提了一桶水在门前洗头，小孙女金渝在身旁蹭来蹭去。

　　土路上传来一声闷响，一辆货车发生爆炸，黑烟冲天，焰火烧着了山草。金有树跑过去。他离货车的距离大约三百米。

　　货车运载的是鞭炮材料，从开县到金峰，剧烈的颠簸引起爆炸。

　　金有树开始在300米的路上飞跑的时候，一辆与货车擦身而过的19座白色中巴车被黑烟淹没，它缓缓滑行了15米，摇摇晃晃地冲进鱼塘，没入长满浮萍的水面。车上一阵尖叫。

　　金有现处在观察这次事故的最佳位置，她清楚地看到中巴车滑入水中的弧线，看到车上的乘客被水淹没，她还注意到中巴车上有两个人跳出车窗，前面一个落在土路上，后面一个落在水塘里。这吓得她目瞪口呆：“我忘了喊。”

　　张明翠急得又蹦又跳，她看到金有树飞奔过来，穿着毛衣和长裤，拼命向他招手，“朗崩，快救人。谁会凫水？”(郎崩是金有树的小名)。

　　正在洗头的张定珍扭头看到土路上火光四射，一甩头发，提了水桶想来灭火。她跟在金有树的后面，小孙女金渝也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这几个人都看到金有树跳入池塘。

　　中巴车的前大半截完全没入水中。池塘里的水很深，很冷。

　　坐在司机后面的是徐传菊，抱着3个月大的儿子，等她回过神来，冰冷的塘水已经来到胸口以上。她站着，把小孩高高举过头顶，“快救我的孩子！”她大声叫喊。

　　56岁的何祖芳坐在右手边的第二排，她跌坐到座位下面，水把她完全淹没，她呛了几口水，爬起来，摸索着走向车的尾部。那里还没有完全没入水中。她站到倒数第二排的座椅上，水已经漫到胸前。挣扎中她丢了手表，掉了一只鞋，手中的鸡蛋全打烂了。

　　司机杨家明打开窗户爬上车的顶棚，大声冲徐传菊喊：“把你的小儿给我。”他抱过小孩坐在顶棚上。

　　有四个月身孕的李堂梅由丈夫刘守富搀扶着，艰难地爬出后面的车窗，慌张中她的肚子狠狠撞在了车椅上。

　　金有树没有脱衣服就跳进了池塘，他从司机手中接过小孩，游回岸边，岸上的金有现脱下衣服，把小孩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孩子是第一个上岸的人，可能由于冰冷，小孩半天没有动静。

　　徐传菊手扒在车窗上。等到被救上岸，她一下扑向孩子，“这个孩子是罚了款的(因为超生被罚款)。”

　　57岁的田学玉也从车子最后一个窗子爬了出来，她手没扶好，掉入水塘，她不停挣扎，却离岸越来越远。后来她被两个人拖回岸上。

　　按交警后来的测量，车子离岸边五米。金有树往返了很多次。

　　雨渐渐大了，越来越多的乘客上了岸，岸上的观众撑起雨伞，但再没有人下水救人。

　　何祖芳还站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冷得直哆嗦，岸上有人喊，“车里还有人吗？”她连忙应答。后来有人砸烂了车的后窗玻璃，把她抱了出去。何祖芳回忆，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还看到参与救人的有四五个。

　　栽完了手中的莴笋苗，刘先桂跑到池塘这边。乘客们都已上了岸。她看见金有树甩脱湿漉漉的长裤，嘴唇冻得乌黑，朝他大喊：“赶紧上岸换衣服。”

　　“帮我捞一下行李吧，我带了三千块钱准备去买农用车的。”有乘客朝金有树喊。

　　金有树又跳进水里，把车厢里的行李一件件捞出来。这用去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乘客们都已经换上老乡们的衣服，在池塘边的芭蕉树下生一堆火取暖。

　　交警过来拍了现场照片，汽车公司的人还拍摄录像，让金有现和金有树对着话筒讲了话。

　　金有树瑟瑟发抖地说了一句：“人是我救的。”

　　惊魂未定的乘客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他们没有听到金有树的这句话，也没有问起是谁救了他们。

　　后来，徐传菊的丈夫万铁匠赶到现场，一个劲向金有树道谢：“我一定要慰劳你一下。”

　　死亡档案

　　事实上，从2004年6月起，金有树就开始咳血。他体检过一回，医生说是毛细血管破裂。

　　救人的第二天早晨，金有树咳血比往常多了些，发低烧。刘先桂劝他去看医生，他说，“又没得哪里痛，不用去了。”

　　星期一到星期五，金有树照常到县城的汉丰幼儿园上班。每天凌晨三点骑单车出门，赶去给800多个孩子做早饭。下午2点多回到家中，下地干活。那段时间，还帮堂兄砸石头盖房子。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骑车的时候总觉得气不顺，喘得厉害，慢慢地就不能下地了。

　　2005年1月19日，幼儿园放假的第二天，他和刘先桂到开县中医院检查，诊断是肺结核和血气胸。农历腊月二十五这天，他住进开县人民医院，十天后病重转重庆西南医院。

　　西南医院决定进行肺部切割手术，需要4万多块钱手术费，这时全家的积蓄只剩下不到两千块。弟弟金有银想起金有树曾经救人一事，建议给当地政府写一封求助信。

　　金有树和刘先桂一直反对，觉得救人时没有张扬，现在突然向政府求助，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他们都不认为生病和救人有必然联系。

　　金有银说服他们，“都到这分上，就试一试吧。”

　　此后，金有树和刘先桂不曾过问求助信的事。信是姐夫刘晓初和杨华山一起写的。信的第一句话，“我救了19人的命，现在谁来救我的命。”

　　2月18日写好信，2月21日送到县政府文档科。

　　2月23日，正月十五，金有树在重庆西南医院动了肺部切除手术。手术后几天，医生说：“是癌症。”

　　刘先桂在病房外哭了好久，洗了把脸才回到病房。第二天一早，她给儿子金军打了个电话，商量把金有树接回家。按照当地的习俗，癌症是不必治疗的了。而且他们还有4万多块钱的欠款。

　　“回家去吧，我们没钱了。”刘先桂对丈夫说。

　　“回去只有等死啊。”金有树回答。

　　刘先桂知道他不想离开医院，她记得动手术的那天，家属还没有签字，他自己就爬上手术台，要求赶紧动手术。

　　他变得越来越瘦，每顿只能咽下一点米饭，喝一小杯速溶奶粉。由于手术在背上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不能在床上翻身。这个前不久还能挑起两百斤稻谷的45岁男人，现在轻微一动，就累得喘气。

　　3月8日，政府第一次来到家中，送来几千块钱的捐款，同行的卫生局人员告诉家属：“赶紧住院，减免住院费和医疗费，药费必须自负。”

　　3月9日，县政府研究决定，免除一切费用，马上送金有树进院治疗。负责通知这一消息的村干部路上出了车祸。

　　第二天一早，另一位村干部赶到金有树家中，他已经死了。

　　他从来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县卫生局的人来家中看望，跟他说可以入院治疗，他兴奋地问，“安排在哪个医院啊？”

　　3月9日晚，他把儿子金军叫到跟前，“我不行了，你把欠的钱还上，要当个好人。”话刚说完，泪流满面。

　　夜里，他吃了半个汤圆。

　　凌晨五点，他呼吸困难。堂弟金有刚急忙跑去县城医院借氧气袋，当他满头大汗回到门口，看到刘先桂在门前号啕大哭。

　　时间是早晨7点35分。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死。”

　　尴尬的英雄

　　刘先桂始终相信，如果不是因为那封“求助信”，金有树的死将会悄无声息。

　　3月7日，政府对此事作出表态的前一天，重庆晨报刊登了报道《堰塘救19人身染重病》，讲述一个英雄生命垂危的故事。

　　《重庆晨报》接连6天以整版的篇幅报道这一事件，把金有树塑造成为英雄——一个独自救起19人，并因此患病的英雄，临死英雄都无法得到救助，而葬礼上被救起的19人无一出席。

　　晨报的报道引起了巨大反响，全国多家媒体纷纷跟进。

　　在金有树死后的第6天，政府给刘先桂送来6万块钱，求助有了最终结果。

　　求助信的作者刘晓初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承认，“求助信以及后来《重庆晨报》的报道都有些拔高了金有树的行为。”

　　这一切都已经和金有树没有关系。到死之前，金有树都不曾提起救人这件事，也从未对政府有过怨言。

　　开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胡拥中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整个事件的背后都有某种策划。

　　他强调，某媒体的报道严重失实。根据县政府后来形成的报告：当时中巴车上乘客只有14人，池塘的水也不深，情况并不危急，而参与救人的大约有5个人，金有树只是其中一个。

　　他说，按重庆市法规，只有勇斗歹徒才属于“见义勇为”的范畴。开县政府认为，金有树只能定义为“好人好事”。

　　县政府准备了书面材料，详细说明对求助信的处理过程，尤其强调，3月4日就到过金有树家。时间在重庆晨报第一篇报道之前。

　　“4日那天我们的确来了。”县信访办的工作人员比划着对刘先桂说。当着媒体记者的面，他跑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我们的确来了，如果没有可以把我的指头剁下来。”

　　刘先桂始终坚持政府没有在3月8号之前来过家里。

　　3月20日，重庆市纪委来金有树家调查当地政府是否失职的情况。县政府的人赶在纪委面前，把刘先桂叫到刘晓初家楼上，“市纪委的人员要来，我们先准备一下。刘先桂，4日那天我们的确来了的，你要承认事实啊。”

　　刘先桂一直不作声，着急的时候就掉泪。后来有人在楼下喊她，她借机跑开了。

　　她告诉本刊记者，有记者给她打来电话，叮嘱她不管在多大压力下都要实事求是。她答应了，但感到左右为难，“说假话，对记者不好，说真话，又得罪了政府。”

　　3月20日下午，中华见义勇为基金会秘书长送来一万块钱的捐款，她坚决拒绝，她不清楚这笔钱和地方政府是否有联系，“不知道他们的用意。我现在只能实话实说，不能拿他们的钱。”

　　她说，“原来想救金有树，才想要钱。”

　　村干部已经不止一次地要求，“不要接受记者的采访”，“必须承认地方政府是4日来的。”村干部还要求他们给政府写一封感谢信。

　　由于地方政府反复来找她，她常躲到邻居家中，和他们商量该怎么办。只有政府的人再三催促，她才怯生生走出去。

　　胡拥中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承认，金有树的死亡让政府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他晚死五天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凡人金有树

　　金有树很壮实，收割的时节能挑起200斤的稻谷。儿子金军说：“永远都看到他在屋后的田地里干活。”

　　他喜欢喝点酒，喝多了就骂骂咧咧；他喜欢打牌，赌一盘一毛钱，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边上看。

　　幼儿园的工作是2004年8月才找到的。幼儿园的工资每月520 元，他全部交给刘先桂。通常情况下，他惟一的花销就是两天抽一包烟，一块钱一包。

　　他特别珍惜这份工作。“工作五天，休息两天，真的很好。”

　　就在他死前三天，幼儿园的老师来家中看他，他见面就说：“如果我的病好了，院长还会不会要我去工作？”

　　“当然会的。”老师们大声回答他。他的菜做得好吃，人缘也好。

　　他常带些菜给幼儿园的其他师傅。每天其他师傅下了班，他要留下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走。走的时候，他总会带回来两麻袋的马铃薯皮，用来养猪。

　　三年前，附近池塘死了个人，他寻访到家属，把尸体背了过去。2003年开县天然气井喷，金有树参与灾后清理工作，得到26块钱和一双解放鞋。直到死前，他一直穿着这双鞋。

　　现在，整个房子里都残留着金有树的气息。他的衣服散乱地搭在沙发上，桌面有几包没抽完的烟，半瓶人参蜂蜜。

　　刘先桂开始适应没有丈夫的生活。邻居有空就过来帮她挑水、种地。

　　婆婆担心她，夜里过来陪她睡觉。她说她不怕，但想起金有树就流泪。

　　她常常有错觉。在外面干活的时候，她总觉得金有树就在屋子里。她对婆婆说，“上坡干活的时候，金有树就在家里看门。”

　　金有树死之前，他们互相安慰。他们说：“都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死后的第四天，凌晨6点多，几个亲人把他的骨灰盒抬上后山。金军对着骨灰盒铲了三铲土，就忍不住哭起来，捧着父亲的遗像跑回家了。遗像是17年前身份证上的照片。

　　想念丈夫的时候，妻子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望背后的山，金有树离家里不足500米距离。

　　金有树下葬的时候，没有一个被救者来到现场。

　　惟一向金有树表示敬意的是徐传菊的丈夫万铁匠。下葬的前一夜，他送了30块钱的花圈钱，刘先桂没有收。

　　记者见到徐传菊的时候，她正在喂小孩吃饭。跌入池塘过后，小孩的身体一直很弱，连着看了几个月的病，花掉了几千块钱。钱都是借来的。

　　她说，由于慌张，记不清谁把她救了起来。

　　54岁的向世恩也无法清楚回忆当天的情况，只知道大约有两个人把她弄上岸。直到有记者问她，为什么没有参与金有树的葬礼，她才知道金有树是谁。

　　她说，听到这消息马上就哭了。

　　何祖芳最终没有去为金有树送行。照常下地干活去了。那几天是种秧田的时间。

　　事实上，记者采访到的8个乘客中，没有一人明确记得是金有树救了自己。

　　当时怀了四个月身孕的李堂梅已经生下了孩子，还没有满月。她和嫂子在门前聊天。

　　再过些时候，李堂梅还准备再到广东打工。她不愿再多谈那天的事情。“都过去了。”

　　从金峰到开县，那条土路是惟一的路。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路边的油菜花层层叠叠开着。

　　2007年三峡工程竣工之后，这条路就要被淹没。新的路正在建设。-本刊记者 曾繁旭 发自重庆开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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