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张在玉和刚从厦门回来的弟弟张友生抱头痛哭。 点击此处查看全部新闻图片
张在玉回乡后首次和佘祥林通电话忆往事,并写诗鼓励过去的丈夫
对话动机
4月4日,湖北荆门某医院精神病房,矮小的张在玉躺在病床上,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
张在玉是佘祥林过去的妻子。在佘案中,她已在11年前被当地警方认定由佘祥林用钝器击打头部并沉入水塘死亡。
时隔11年,在山东又嫁了人的张在玉和现在的丈夫回到湖北,牵出一桩冤案引发全国震动。
4日,张在玉面对本报记者,讲述当年出走的原因和11年来的生活,时而流泪大哭,时而抿嘴笑个不停。
张在玉说,11年来,她努力使自己忙碌起来,
拒绝回想以前的经历。
这一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就想回来看看女儿、母亲和前夫。
“就想偷偷看一眼,没想到会是这样。”张在玉说,如果她早知道,一定会早点回来。
“我希望政府能很好地解决祥林的问题,我才会放心地回山东。”张在玉说。
回来后和佘祥林第一次通电话
新京报:你现在身体好些吗?
张在玉:好多了,就是精神压力太大,我希望得到帮助。我的父母兄弟过去承受了十多年失去亲人的痛苦,现在又要陷入被人误会的境地,这是对他们的又一种伤害。
新京报:你说的“被人误会”是指什么?
张在玉:从一些报道看来好像我犯了什么错误。还有政府对我的态度,他们来人看我,第一句话不是问我身体怎么样,是问我要不要回山东,什么时候回。那天我托政府的人给祥林送一束花,我出钱,他们都不愿意带;我说我想跟祥林通个电话,借他们的电话用,他们说手机没电了。我怀疑他们来看我的动机。
新京报:你很想见佘祥林?
张在玉:我现在还不想见他,但想安慰他一下,我们之间有很多难忘的事。有一年夏天,祥林发高烧不止,像个风筝,站都站不稳。家里没钱治,我就给他按摩。45天后,他好了。
(眼泪在张在玉的眼眶里打转。在征得佘祥林同意后,张在玉第一次跟佘祥林通了电话,她说:“你一定要撑下去,还记得你曾经高烧40多度坚持上班吗?那时候你就死过一次了,这次你一定也能撑过来,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接着,她对着电话轻轻地说:“我很好。”)
家庭矛盾缘于经济问题
新京报:你和佘祥林的感情怎么样?
张在玉: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从不吵架。后来发生矛盾主要是因为经济问题,当时家里攒了5000来块钱,都被祥林花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花的。他在马店派出所当治安员,每个月能挣300多块钱,也都没有剩下。我问他,他说请人吃饭了,办案子花了。当时我们没有房子,我带着孩子住在我工作的雁门口镇机械厂宿舍,祥林住在10多公里外的马店。机械厂效益不好,撵我们走,我心里压力很大。
新京报:有些媒体报道说你和佘祥林不和,说是因为他有外遇?
张在玉:他是男人,在这方面,对我来说没有什么。
新京报:你觉得和佘祥林之间没有矛盾?
张在玉:是的,有也是经济方面的。厂里撵我走,我都没有跟他说,自己憋在心里。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得病,为什么出走。我们相互封闭,在保护着对方。他相信我,我也相信他。在外人看来我们生活得很高兴,有时候接待他们的领导,我还陪着祥林一起和人家喝酒,有一次我喝了13杯,就是为了不让祥林多喝。
新京报:佘祥林是怎么看待你的?
张在玉:他在喝醉酒的时候,会说起自己感到愧疚。他喜欢武术,想在派出所有所作为,可是总不如意。虽然那时候我们很穷,但生活还是很快乐。我用人家给的旧衣服给女儿做成马甲,绣上花,用玻璃珠首饰连成星星。外人总是夸奖我女儿,女儿也总喜欢对我问这问那:为什么有太阳,为什么有星星?我说因为你就是星星啊。
念念不忘亲生女儿
新京报:你把自己的精力都投注到女儿身上了?
张在玉:我按着自己的个性,给女儿打扮,给人的印象特别好,班主任都问女儿你妈妈长什么样。我还会绣花,曾在女儿的衣服袖子上绣了一朵野菊花。
新京报:这么多年,你始终对她念念不忘?
张在玉:我经常给女儿讲一个故事:一个懒人和一个勤快的人一起生活,勤快的人每天外出劳动,懒人却等着树上掉果子吃,等果子掉完了,懒人也就饿死了。女儿反应很快,说我要做那个勤快的人。
我记得出走那天,女儿抓着我的手说,妈妈你别走,爸爸马上就回家了。
新京报:你的家庭看起来很快乐啊。
张在玉:是表面的,实际上我心里憋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之间没有相互沟通过,后来我的精神就有问题了。
新京报:然后你就选择了出走?
张在玉:病了有两个月吧,我感觉不到他对我的关心。我的心里全是阴影,后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新京报:你的哥哥说,你病时谁都不认识,佘祥林一直喂饭给你吃,你记得吗?
张在玉:我不知道,我就想走,走得远远的。我走了很多次,出了门就被人拉了回去,还被看管着。后来,大概是腊月初八吧,祥林不在,我就走了。
出走途中碰上人贩子
新京报:你想去哪里?
张在玉:我不知道,没有目标。那天晚上,我只穿着秋裤、棉鞋和毛衣走的,应该很冷吧,可是我不知道。后来有人送了我衣服。
新京报:你在路上吃些什么?
张在玉:还是好人多,经常有人给我吃的,我也要,但是从不捡路上的。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的神经出问题,我要保持清醒。
新京报:你不觉得自己当时精神有问题?
张在玉:有些事情我不清楚了,但是一直告诫自己神经不能乱。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大山里,不管白天黑天,但是不怕,也没有目标,只是不停地走。有两户人家收留过我。一个是老太太,我在她家住了两天;另一个是信天主教的妇女,我在她家也住了几天。人家问我结婚没,女儿叫什么,家住哪里,我都说了。我当时精神很不好,也没有说让他们送我回去,后来我就又走了。
新京报:你一直走到山东?
张在玉:后来我被人拉上了车。车上还有很多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拉我们去哪里,只看到在这里放下一个在那里放下一个。
新京报:你最后是怎么到了山东的?
张在玉:大概是在江苏吧,有两个人说要帮我,带着我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可能就到了山东。我觉得不对劲,问他们要带我到哪里去?其中一个说他老家有个哥哥,想……当时我心里想,坏了,碰上人贩子了,但是嘴里答应他说行。后来见到来接我的男子,我悄悄地跟他们说,你们别给他钱,给了我也不和你过。他害怕了,后来还帮我逃跑了,我一直想找到他谢谢他,但没找到。
在山东遇到现在丈夫
新京报:逃跑之后,就遇到了你现在的丈夫?
张在玉:是的。那天他在地里干活,好像是三四月份吧,他把我领回了家。他的家人对我很好,总是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吃肉,他们就天天给我吃肉。我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别客气。
新京报:你希望他们把你当家人看待?
张在玉:那时候我还是有防备心理的,有时候装成疯疯癫癫的样子给他们看。那时候我还想回来,同时也在试探他们是不是真心对我。范某有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四,就他没有结婚,我看他人不坏,心里就……
新京报:你就看上他了是吗?你们多长时间走到一起的?
张在玉:半年吧。他们天天换着样给我做吃的,我精神和身体恢复得很快,半年时间就好了,我们就好了。
新京报:你和范某结婚时有没有想到佘祥林?
张在玉:想过,但是我绝对不会再回去。我受不了那种压力,回去也会被别人瞧不起。
新京报:你们办了结婚证?
张在玉:开始没有。当时乡里负责计划生育的人经常去找我们,说我们是非法同居,要罚款,我们不给,他们就把我拉到乡计生服务站。我借去厕所的时候溜回了村,跑到村支书那里,我说,你们村要管不起我一个要饭的我就走,要不就给我上户口办结婚证。我缠了很长时间,他给我上了户口,办了结婚证。
新京报:当地派出所知道你的身世吗?
张在玉:知道,我一到程庄村(山东丈夫家村名),就把自己的事情全说了,外人也都知道,所以后来办准生证时又遇到了麻烦。
新京报:政府不给你办准生证?
张在玉:是的。我当时都生过半年多了,还没有给我办。乡计生站的人说,你在湖北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属于重婚,不能办准生证,但最后还是给我办了。
下定决心回老家看望
新京报:然后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山东过起日子了?
张在玉:是的。他们家里很穷,也没什么能耐。我看到那里地很多,就鼓动他承包了很多地。闲的时候我还养蚕,养羊,养猪。我还不把钱放在家里,总要让钱动起来,哪怕利润很低。
新京报:你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很好,后来怎么想起来要回湖北看看?
张在玉:我从到山东就经常想起湖北的事,尤其是闲暇时,想得多了就容易犯病。
新京报:所以你就一直这样忙着,不想回忆以前?
张在玉:不全是。以前比现在还要忙,我闹病就是在闲下来的时候。
新京报:这次为什么有勇气回来了?
张在玉:今年3月底,我把养的猪卖了,准备再买几头,养到麦收的时候。可是就在这时,我心里真的受不了了,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新京报:你用了多长时间下定回湖北的决心?
张在玉:三天。
新京报:你丈夫当时同意你来湖北吗?
张在玉: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决定。公公、婆婆、嫂子、哥哥都不愿意我回湖北,但没说出来,都说你可得回来啊。儿子表面上无所谓,心里还是希望我放暑假时能够带他一起来。前两天,堂弟给他哥哥打电话问是他自己回去还是一块回去,我接过电话说一块回。我怕他们不放心。
新京报:现在山东那边知道这边的事情吗?
张在玉:知道了。我说我处理完事情就回去,但是他们一天不解决我就一天不回去。我本来安排的时间很紧,就回来看看,现在猪可能养不了了。(张在玉说自己口渴,他的丈夫范某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先吹了几口,然后自己轻轻地尝了一小口,才把水杯递给了张在玉。)
回家乡后带来恐慌
新京报:你是不是感觉家乡变化很大?
张在玉:是的,我找不到家了,他们见了我都吓得跑,有的人看了我半天,说你是人啊还是鬼。他们说再多看我两眼就会晕倒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他们看来我已经死了。
新京报:在你家里人看来也是这样吗?
张在玉:我妈妈见了我很久没说出话来,那种感觉我是说不清的。我知道在他们心里也许盼望我没死。我哥哥马上就报案了,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新京报:我们来这里之前刚见过你女儿,她说很想见你。
张在玉:我那天来的时候见过女儿一次,有很多人跟着,我没有和她说很多话。
新京报: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张在玉:我跟她说只要你忘不了妈妈就行,我希望你去我那边玩,但我不强求。现在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她说我就怕你不想见我,我说我怕你不想见妈妈。
我女儿很懂事,他见到我现在的丈夫,还说她很高兴妈妈有人陪伴。
新京报:你女儿什么时候生日?记得她多大了吗?
张在玉:她的生日好像是二月初一吧,年龄我记错了,我记得今年应该是20岁,回来才知道是18岁。
新京报:你出走后,你的女儿辍学了,你的丈夫后来进了监狱。你现在怎么想?
张在玉:我女儿不怪我,我也不知道我走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知道,我肯定早就回来了。我以为祥林有了家,过得也很好,没想到……
愿意去安慰佘祥林
新京报:你现在想见佘祥林吗?
张在玉:今天荆门电视台的人告诉我,他们录了一段祥林的录像,说要给我看,我说我不看。
新京报:为什么?如果有可能,你会回到佘祥林身边吗?
张在玉:绝不可能。如果他心态很好,我不想见他。如果他调整不过来,我愿意去安慰安慰他。事已至此,我宁可自己保持在10年来忘却的那种状态。
我希望这件事情解决了,和他见上一面,我就回山东。我曾经对祥林这样说过,我们不是骄傲者,在我们短暂的共同生活的时间里,我们度过了酸甜苦辣。对于一个人生舞台,有的人从这个角度看,有的从那个角度看,意义是不一样的。要么战死沙场,要么烂在花园。我对自己很骄傲。
新京报:那你从什么角度评价你们的这场经历?
张在玉:我很乐观。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我失去了什么和自己怎样伤心,我考虑的是政府能不能解决好祥林的事情,我哥哥会不会受到牵连。我觉得都是那个错误的判决造成了这一切,伤害了我们两个家庭。我希望祥林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希望他坚强起来。
新京报:你说想给佘祥林送束花,我们可以帮你。
张在玉:我还想给他写封信呢。
新京报:能告诉我们你准备怎么写吗?
张在玉:我已经写好了,能通过你们报道出去吗?
新京报:好啊。(这封信以诗的形式写成。)
张在玉写给佘祥林的诗
风嗖嗖,雨淋淋/
借宿一片碎瓦/
回顾往日的春天/
霎那间/
亮出一束玫瑰花的路标/
向着路标努力吧/
在你迷茫的时候/
请摘一片枫叶/
点缀在玫瑰花上/
这里有它光辉灿烂的一天/
翻过去的一页已是废墟/
请爱惜生命/
我们不是幸运者/
但是我们是骄傲者/
在我们短短的岁月里/
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注:张在玉解释,这首诗里包含了祥林、爱青(张在玉的别名)、桦枫(女儿)三人的名字。
本报记者 刘炳路 吴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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