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杂种徐渭：一个南腔北调人

　　车前子

　　明朝的绍兴人徐渭，一身才华，如果要给他印个名片，会有一长溜的闲职：诗人/散文家/戏剧家/书法家/画家/军事家/杀人犯/行为艺术家。他给他自己印的名片上，只有一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东倒西歪”，上联无非说自己是穷人，“南腔北调”，下联大概说自己是杂种。

　　徐渭的确称得上一个文化杂种，他使懒洋洋病怏怏墨守成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死气沉沉……的正统观念纯种文化贞洁艺术忽然破相，忽然受孕，混入了鸽子血豹子血狗血鹿血鸡鸭血蜈蚣血蚯蚓血。据说蚯蚓血是蓝的，所以欧洲人蓝眼睛。

　　文化是由杂种创造的。不说文化是由杂种创造的，起码文化也是由杂种改变的。不说文化是由杂种改变的，起码文化也是由杂种丰富的。在徐渭的一身才华之中，他给自己的打分是“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明末清初的学者周亮工不同意，他说：“此欺人语耳，吾以为《四声猿》与迫草花卉俱无第二！” 周亮工的意思也就是说徐渭书第一，画第一，文第一，诗第一，全部第一。五根手指不可能一般长，书画文诗这四根手指要一般长，也不太可能，一般长的只有火柴棍。周亮工的话里，《四声猿》代诗，迫草花卉指画。《四声猿》是徐渭的戏剧作品，在中国戏剧史上猿声不绝。《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见了《四声猿》，说恨不得把徐渭的舌头拔掉。因为《四声猿》说得比唱还好听，让其他人怎么开口？这是明朝人夸奖人的套路，假使姚明和刘翔生活在明朝，得到的夸奖就会这样 夸奖姚明长得高，就会说恨不得把姚明的脑袋拧掉；夸奖刘翔跑得快，就会说恨不得把刘翔的两腿锯掉。

　　在我看来，徐渭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以水墨写意画和小品文为高。他的诗，学的是古乐府和李贺，是俚语与怪语的杂种，但这个杂种不太好，没有古乐府的自然和李贺的奇幻，恰恰把不好的基因继承下来。他的小品文好，他是学先秦文章学得最好的一个明朝人 因为其中有先秦文章的血脉，但在面目上却一点也不像。凡文学艺术都要学，能学而不像，做个不肖子孙，这才是真才实学。看着维纳斯，画出杨贵妃，或者看着乾隆皇帝，画出一条大黄狗来，这才说得上血脉。有点血脉意思了。

　　徐渭对诗的判断方法倒很奇特，他把诗拿来一读，“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的，他便认为是好诗，“如其不然”，就是坏诗。徐渭对诗的判断方法不用耳朵，不用眼睛，不用舌头，不用鼻子，他用的是皮肤。诗有时候就是只能用皮肤去感受的，所谓肌肤相亲，的确比肝胆相照更让人信服。

　　徐渭的水墨写意画，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后来的一类画家的作品，追溯到徐渭就可以了，他是他们嫡亲的老祖宗。

　　现在声名显赫的徐渭，在当初却并不著名。明朝“公安派”的文学首领袁中郎，写有《徐文长传》，文长，是徐渭的字，徐渭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号或者说笔名。袁中郎有一次在朋友家偶然见到徐渭的诗，不免感叹：

　　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袁中郎在当初，可说是大名鼎鼎的文学活动家，连这样一个走南闯北博闻多见的江湖郎中，都不知道徐渭，也就知道徐渭的萧条了。

　　说徐渭是诗人、散文家、戏剧家、画家、书法家，上面都或多或少地说了。说他是军事家，也不为过，徐渭生活的年代，倭寇常常入侵中国沿海城市，徐渭深入前线，身匿兵中，观形势，度地形，施奇计，作方略，写了不少的作战计划书，往往多中。他很像唐朝的杜牧，宋朝的陆游，这两人也都爱谈兵，只是徐渭比杜牧和陆游更不得志。

　　至于说徐渭是杀人犯，袁中郎在《徐文长传》里也有涉猎：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1566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四十六岁，狂病复发，大概是幻视，老看见他的继室张氏床头有一个男人出没，他一腔愤怒满腹嫉妒，拿起砚台一砸，竟然一砸就砸死了。这方砚台后来还在拍卖会上出现过，血沁在石头里，像朵黑桃花。

　　作为行为艺术家的徐渭，由于篇幅关系，留待以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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