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人物周报：可贵的色情

 　凌三六

　　写小说的女人里，谈得上尊敬的只有三个：神经质的英国伍尔夫，粗硬又柔软的美国麦卡勒斯，色情的法国雷阿日。谈谈波莉娜·雷阿日吧，国人知道她大多托王小波的福，王小波是很崇拜《O的故事》的，国人是很崇拜王小波的，就这么个逻辑。20世纪末叶读到这故事，那时的王小波沉迷抽筋剥皮，萨德正重掀巨澜，故事本身的新奇感由此抵消不少，不至

于看到O被鞭笞得遍体鳞伤而瞠目结舌。

　　不过，这故事还是很酷，恐怕在任何时代都还是挺酷。

　　小说开头这样写：“有一天，O的情人带她到城里从没去过的一个公园散步，他们在那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并肩坐在草坪的边上。这时，他们看到公园一角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汽车，这里从来不停出租车的，但是这辆车上却有计程表，像是出租车，他说：‘上去。’她钻进车去。”这个典雅的开头，简洁又充满张力。

　　然后，O的系列遭遇，被吊打、被鞭笞、被烙铁烫、被公开展览……行为没啥可说的，说多了简直行为艺术，但是雷阿日很酷，没把它搞成行为艺术，而把它搞成一本10万6千字的小说，太酷了！

　　只有亲身写作者才明白，《O的故事》属于极难写的小说里那最难写的一类，无情节推动，人物无太多社会背景，仅存稀薄如哲学的一点点感情，其余全是场景、场景、行为、行为。小说的结尾也极其动人，只有简单两句话：“在被压缩的最后一章中，O回到了鲁瓦西，在那里，她被斯蒂芬先生抛弃了。O的故事还有另一种结局：在那一结局中，O知道斯蒂芬先生要离开她后表示，她宁愿死去，斯蒂芬先生对此没有异议。”

　　据我所知，女性对O的态度是分化两端的：一方认为O可耻地回归至男权语境，反以为荣；另一方认定O以自弃肉身的方式通向自身存在之纯粹。对此，我没有称得上见解的东西可供抒发，不过，读小说时，内心始终奔涌着热烈的渴望，想象有一个O在世间某处等我，想象能否以非暴力的常见温存，唤起她那旷古未见的爱情？

　　而且，我一直天真地设想：如果世间真有一个O娘，定有一个O男与之对称。

　　书后附有珍贵访谈一篇：《O娘对我说——雷阿日访谈录》，它加固了我头脑中原先对雷阿日的描绘——怎么形容呢，雷阿日，她是那种思维极其清晰，心灵彻底厌倦，行为上对所谓规矩所谓不规矩完全漫不经心的女人。

　　总之，这是一个极为精神化、精神化得又极为性感的女人，以至她真实举止的性感与否已被人完全忽略。她活了91岁，除O之外，好像只写了O的续篇《重返鲁瓦西》，可谓惜墨如白金。

　　然而，尊敬雷阿日的最重要原因，还是因为她的精湛书写：每个行为的细节确凿无疑，每处场景栩栩如生，对话简洁自如，还有舒适的节奏作内在支撑，10万字的残暴在她笔下行云流水。从技术上，她已探入写作的极深处。

　　更重要的，她着力于色情——人类企图漠视最终也无法漠视的主题。雷阿日的色情的分寸感，更为地道，不仅如萨德所言“他那真正放荡者的冷静目光落到我身上”，她文字背后始终流淌着一股清寂的如呼吸般自然的情绪，超越性别。

　　“朴素、鲜明，使人觉得所讲的故事好像就在眼前。形象化的语言，……多彩的语言。简洁，而这种简洁却充满生活气息，紧张和真实。在紧要关头保持分寸，使作品显得真实有力。对于所讲述的事，具有丰富的知识。尖锐的、洞察一切的眼力。有能力在许多征象中选出最典型的来。所有这些才能说明这是一位可贵的作家。”以上是苏联老作家绥拉菲摩维奇对另一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点评，斟酌再三，我觉得用于评论雷阿日的写作也绝不为过，她很可贵。小说嘛，只论好坏，不分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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