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王西彦先生访巴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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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0月20日10:37 南方周末 | |||||||||
□方小宁 那时候,已在大学读过《家》、《春》、《秋》,读过《随想录》,读过许多有关的文章,对巴金老人的人品、文品 似乎并不陌生。可是,光从铅字、从别人的眼睛去认识这位掏出心来写作的文坛前辈,总觉得隔着些什么。虽然也知道钱锺书 先生鸡蛋与下蛋母鸡的说法,但我真想见见巴金先生。如果能够见一面,他的音容笑貌一定会使纸上的形象活起来
语言浅,人意深 我先见到了巴老极莫逆的朋友王西彦先生。 这位从1933年开始发表作品的老人,体魄和性格都颇有大将风度。他听我的痴人说梦之后,说:“找个合适的时 间,我领你去。” 还有比这更畅快、更美好的答允吗!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随王先生向巴老家走去。一路上,他再三叮咛,嘱咐我什么可以多讲讲,什么不宜多问,别让巴 老感到累。 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了巴老!他正靠坐在椅子上默想,嘴巴微开,一副老式眼镜架在鼻梁上,岁月洗净的白发如雪 如霜。 “老巴,最近好吧?”西彦先生关切地问。 “最近差不多。”巴老的普通话里夹着乡音。 “你还是不要那么疲劳。” “你怎样?”巴老问王先生。“我每天散步能走一两公里。”王先生比巴老小10岁,也有80寿数了。 “你还不错,我只能在院子里勉强走走。” “能走走就好。”深知巴老身体的王先生感到宽慰。 他们俩一问一答,说着最普通的家常话。情谊的延绵、了无功利的平常心,如细水长流。 “巴老,真希望您健康长寿。”能当面请安,太高兴了,冒出句传统老话。 “我已经长寿了。只是手抖,每天要吃药。”巴老说。 “巴老,您的书真不少。”看着他满满的书橱,我说。 “本来还多些,有的被毁坏了,有的捐给图书馆了。”巴老说。 “哎,小方,讲讲黄秋耘的近况吧。”王先生提醒我。 “黄老的身体不太好。出门总要人搀扶。”我说。 “他走路也抖?”巴老问。 “走路和执笔都颤抖。不过他很清醒,一直不同意搞有关他创作多少周年的研讨会,应酬之类的活动也一概不参加了 。” “哦。”巴老表示领会。 “老巴,最近《香港作家》上登了艾芜的照片,你看见了吧?”西彦先生问。 “我看见了。” “艾芜最近给我来信,里面说这信他写了4天,才一页纸啊,他竟能够写4天!沙汀的身体也不行了。”不思量自难 忘,老朋友们心衰力竭,王先生感到痛心极了。 “他们说还有很多文章要写。”巴老也深有感触。 “巴老,您晚上睡得好吗?”我问。 “睡不久,老人易醒。” “您近视多少度?” “400多度,这眼镜也戴很久了。” “你们俩的耳朵都挺长的。”我笑说。 “他的长一点。”巴老指指西彦先生,也笑了。 “对,我的长一点。”王先生很开心,然后他问巴老:“你的文集的校样看完了吧?” “差不多,每天早上看,有空再读读书报。”巴老有规律地顽强工作着。 “文学、艺术不应该成为附庸” 巴老大概很喜欢这幅画吧?挂在客厅里的是林风眠先生的《仙鹤图》:静穆幽美的滩地上,群鹤信步闲游,姿态雅逸 ,被风吹动的水草不慌不忙,摇曳着身姿,一片安详。 “林风眠给我画的一幅是飞的。”西彦先生说。 “林风眠送你的画在‘文革’中没被破坏掉?”巴老放下碗,问道。 “没破坏。我因为造反派抄家抄得早,东西都被封在一间屋子里,结果呢——给保存下来了。” “哦。给保存下来了。”巴老重复着。 两位老人意味深长朗朗笑起来。接着谈起了文坛状况。 西彦先生对文化界发生的畸形裂变特别忧虑。他说:“文学曾经是政治的附庸,现在又要演化成商业的附庸了。” “文学、艺术不应该成为附庸。现在呀,什么都是钱钱钱!良心良知都可以不要。”巴老回应说。 “我对中国文学的前景抱悲观态度。”西彦先生直言他对文坛现状的批评。 “我倒不悲观。文学在社会生活中还是有生命的。它不一定每天都有好作品。”巴老从更高的历史阶段上俯视,情绪 似不像一些文章描写的那么忧郁。 “目前这种状况,文学、艺术在受金钱的引导,出版也是,如此发展下去,我对中国的文化也感到悲观。” “你对文化也感到悲观?” “对,我也悲观。”在老朋友面前,西彦先生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它的发展有快有慢,有时也会歇一歇,说不定……是个……酝酿期。”巴老思考着说,思维清晰敏捷。 两位长者敞开心扉聊着,他们的观点或悲观或不悲观,其根本都是出于对文坛现状、对中国文化长远发展的深刻思考 。有位哲人说:“为了能够分析和考察各种不同的情况,在肩上应该长着自己的脑袋。”这话似浅实深,人有时候天经地义的 道理忘掉了也会全然不知,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也浑然不觉。 一辈子自食其力 这时,巴老跟前小茶几上的汤药不太烫了,他探身端碗,手不住地颤抖,碗里的药直晃荡。王先生见状连忙叫照顾他 的小青年来,巴老说:“不用了,我可以。”他用双手尽量稳住碗,费力地挨到嘴边。这位一辈子自食其力的老人,即使顽疾 缠身,仍坚持着少麻烦人的习惯。 在中国,巴金是不领工资的作家,凡涉及他名利的文学奖,也一概不赞成,淡泊立身。 我所见到的这些仿佛不起眼的琐屑碎影,好像柔柔烛光,悠悠照着,又像缓缓溪流,源源不断,使人间变得温暖、清 澈…… “老巴,你休息吧,我们走了。”西彦先生说。 巴老双手撑住助步器几番努力要站起来,西彦先生赶忙扶着他。巴老颤颤地挪着脚步送我们到门口,殷殷地说:“你 们走好——走好。” 走出门外,西彦先生对我说:“他讲话艰难,走路艰难,吃东西也很艰难。但还是自己来。” “他还撑着送您。”我说。 “老巴他总是那么周到,但是很费劲。我也想让他站起来一下,活动活动。”西彦先生说。 他们之间的相濡以沫,至今想起依旧深深感念。 (作者系广州市政协《共鸣》杂志副总编) 相关专题: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