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与马路天使

　　□叶 南

　　在上海叫计程车的经验与全国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你必须这样对司机说明你的目的地：先报出横坐标，再报出纵坐标 ，当然，次序颠倒没关系。比如：师傅，我去淮海路陕西路——依靠两条相互交叉的路精确定位。上海的出租车司机需要记住 上千个路名，他们会谦虚地说：没办法，我们是吃这碗饭的。

　　在中国的其他城市显然不是这样。比如在北京，如果你对司机说“我去安定门内大街鼓楼东大街”，司机一定会教育 你：说什么呢？不就是交道口嘛！更有可能，他根本不知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空间观念上的区别。我们可以武断地作一结论：

　　但垂直交叉的道路显然要早于笛卡尔。古埃及的象形文字里，用来表示“城市”这个概念的字就是一个交叉的十字， 外面包上一个圆。圆意味着城市的边界，十字则是城市里纵横交叉的道路。这是人类已知关于城市最早的概念表达。在古罗马 人征服世界的时候，他们津津乐道自己的军营与被他们所征服的“野蛮人”的营地之间的区别：野蛮人的军营混乱，毫无秩序 。而罗马人的军营和他们的城市一样有着整齐的方格网络。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他们在各大洲建造了数不清的城市，每一座 都像罗马一样，有着矩形的边界和整齐的道路网格。

　　想我中华上国之文明，虽晚于古埃及，但至少在上古三代，类似的原则就已出现。《周礼考工记》里说：匠人营国， 经涂九轨，城中九经九纬，旁三门。这是中国城市规划的最早规范，它的意思是，城市中应有东西向和南北向的大路各九条， 其中南北向的要有九辆车那么宽，每边城墙上开三道门。

　　看上去是和西方完全相同的方格网，其实不然。需要注意：《考工记》里只规定了南北方向的道路宽度。为什么？因 为在我们的宇宙观里，方向的重要性是不一样的。南北方向在许多方面——主要是礼仪和风水——要比东西方向重要。皇帝和 一方之主，都坐在他们各自的城市的正中心，面南背北。其他的一切都依次建立秩序。

　　中国古代最大的几座城市——隋唐时期的长安、北魏时期的洛阳和明清时期的北京都是如此。如果这么说很抽象，你 可以直接到北京去感受一下。它的道路格局和三五百年前变化不大。在东西城区各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而东西方向则只是 在解放后开辟了长安街，和近几年因为堵车太严重而不得不开辟的平安大街和两广大街。因为破坏了古城风貌，当时还引来众 多学者抗议。

　　现在，北京的主干道路已经比中国任何一座城市的路都宽，却仍然比哪儿都更堵车。原因就在于没有方格网，没有坐 标系。而且，在密如蛛网的胡同之间，还随意散布着过去的官署和府第、今天的机关大院，它们的规模远远大于周围的民居和 办公楼，像桂林那些奇怪的山峰突兀地耸立在稻田里一样，蛮横地破坏着城市的道路网格。道路开到这里，只能绕道而行。

　　中国人的空间观念，也就像这些“山”一样随意地建立起来。不论你想去哪里，首先会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离哪座“ 山”比较近，以及在你去那里的路上，需要绕过哪些挡路的“山”。

　　这样的“山”在西方城市里也有，它们主要是教堂。道路从教堂周围向外辐射，然后慢慢变形为方格网，就像埃舍尔 的那些画。相比之下，美国的城市最符合笛卡尔的理想。这些在一片空地上一夜建成的城市，有的甚至仓促得没时间给街道起 名字，于是1、2、3……排列下去。沧海桑田，谁能想到“第五大道”竟成了世上最著名的街道之一。

　　如果你喜欢开车，在不够“现代”的北京可以找到一种富有挑战性的游戏：在驱车前往城市另一头的某个地方之前， 周密地部署好你的路线图。如果你有能力独辟蹊径，穿过社区深处隐藏着的小门，在关键的地点选择走辅路而不是其他平庸之 辈想当然的主路，绕过一望无边的车流和难以尽数的红灯，你将获得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最低限度，失业的时候，你还可以去 开出租。

　　多么生猛的城市化，这让我想起那些浪漫多情的法国人。在上个世纪初的时候，他们的城市也迅猛发展。比我们幸运 的是，他们有笛卡尔，因此他们的城市道路像迷宫，却没有那么堵车。在巴黎的街道上，诞生了著名的“城市漫游者”，波德 莱尔就是其中之一，他游走在笛卡尔的街道上，感叹着资本主义带来的奇迹和罪恶。侯麦电影里那些若有所思的男女都是他的 后人。

　　再后来，车辆疯狂增多，噪音也成了问题。于是，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抒情道：如果你觉得巴黎夜晚的汽车噪音太大 ，把它想象成大海，或者阵风吹过松林，你就能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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