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由校长被杀事件反思中国问题少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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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2月05日11:30 瞭望东方周刊 | |||||||||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朱国栋/温州报道 “你看,这么多花圈,送行的人也至少有两三千,要知道灵昆岛上本来就两三万人,这可能是灵昆有史以来最大的丧事。”指着放在街上的数百个排成几十米的花圈和花篮,以及排成长龙的送行队伍,一位姓黄的老伯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这一天是2005年11月20日。 黄玉生,温州龙湾区灵昆中学校长,这位在温州教育界口碑甚好的教坛新秀,11月11日下午3点,改完最后一份期中试卷后,去学生家家访,被学生的父亲砍死,年仅42岁。 对于这场凶杀,浙江省教育厅副厅长何杏仁的评价是:一位中学校长在家访时被学生家长杀死,这是前所未闻的恶劣事件。 “我为你呕心沥血,你却要我生命鲜血!”在灵昆中学的校门口,一些青年教师用标语表达自己的愤怒。 黄玉生家访的学生郑某,在灵昆中学很有名。 “这是一场校长与‘问题少年’之间的较量,黄校长期望的‘战果’是感化他们,希望他们改邪归正,成为正常少年。但是,黄校长输了。”灵昆中学一位老师这样评价黄的殉职。 事实果真如此吗? 事情原委的两种版本 不少人的一个共同疑问是:家访向来是班主任和政教处的责任,身为校长,为何还要亲自去? 灵昆中学办公室主任黄建勇回忆,“黄校长出去家访的确切时间,没人知道,我们是校长遇难之后才知道他做了家访,谁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只知道,那天上午,黄校长的爱人,也就是初二(3)班的班主任何芙蓉老师生病了,校长上午陪她去医院看病,下午则是批改期中社会试卷。” 在黄校长家访被杀之前,凶手的儿子,也就是初二(3)班的学生郑某,已数天没来学校上课,期中考试也没有参加。 “黄校长亲自去家访,我想可能是因为郑是初二(3)班的学生,而班主任恰好是校长的爱人,爱人生病不能家访,所以黄校长就亲自去了。”黄建勇这样推测。 另外一层背景是:11月8日,郑在上数学课时大闹,甚至想把老师赶出教室,后来老师把这事告诉了黄校长,校长找郑谈话。“那次谈话中,黄校长很严肃地批评了郑。校长亲自家访,可能是他认为孩子旷课不考试与自己的批评有关。”灵昆中学某老师持这种观点。 但是,在郑那里,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版本。《中国青年报》是这样报道的: 郑回到家,坐在门槛上抱着头,郑缘波问他是怎么回事。“我被老师打了一巴掌。”郑回答。“被老师打很正常啊!”郑缘波说,但郑告诉他头很晕。 当天下午,郑缘波带着孩子来到了学校。“你为什么打我的儿子?”他问黄校长。“我没有打他。”后来,郑听黄校长说“我只是轻轻地挥了他一下”。郑缘波和黄校长吵了一架。在临走前,他对黄玉生说:“我先把儿子带回家,有什么事就找你。” 灵昆中学校办主任黄建勇对《中国青年报》的报道并不赞同,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我们也看到了报道,感觉好像是杀人犯的一面之词。老师们看了报道之后,都觉得很痛心。” 有一种说法比较典型:黄校长没有打人,但在批评中,手戳一下之类的倒很可能,后来拍CT之类的事,纯粹是他爸爸在瞎搞。 灵昆岛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是,郑缘波可能想把事情闹大,趁机敲诈,有人曾在郑缘波吃饭的地方听他说过,没几千块钱,这事是摆不平的。但《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没有找到听到此话的人。 但无论争议如何,黄玉生校长在11月11日下午还是被杀死了。 当天下午4点多时,灵昆中学接到电话,黄玉生校长被杀。当他们赶到医院时,只看到了校长的尸体:黄玉生脖子上,从喉结到右耳下方有一条近20厘米长的刀伤。地上放着他的一条裤子,裤子上泥迹斑斑,且很多部位被撕裂。 “好校长” 尽管对黄玉生缘何家访有不同版本,但对黄玉生校长的评价,无论是主管领导、灵昆中学师生,几乎众口一词:“真正的好校长。” 在学生心目中,黄玉生更像一个和蔼的长者,初一(3)班的陈西璋同学回忆他的校长:他是一位年长者,戴一副眼镜,挺着一个啤酒肚,脸上老带着微笑,还跟学生偶尔开玩笑。 在黄玉生去世之后,一个陌生中年妇女到黄玉生家哭灵。“她的哭声甚至超过了黄玉生的亲戚和家属,我们老师们都纳闷,黄老师好像没有这个亲戚呀。”政教处主任陈成尧这样回忆。 后来有老师认出她是一个毕业生的妈妈,找来一问,才知道,这位名叫蔡月华的学生家长,孩子三个月时,她就死了丈夫,母子俩的经济来源全靠她卖带鱼。在孩子上初中时,黄校长就帮着减免了不少学费,还个人资助给孩子500元,助他顺利完成了学业。中考时,孩子考上了职高,蔡月华四处借钱筹措学费,但还是不够。蔡月华为此再次找到黄玉生,希望校长打个证明让职高学校减免学费,黄玉生担心职高减免学费较难,就自己掏出了500元,让她先解难。之后,黄玉生断断续续给的学费总数有数千元。 这个持续数年的善举,黄玉生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爱人。 走进黄玉生的办公室,一张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办公桌上,放着《李岚清教育访谈录》、《中国教育简史》等书籍和资料,而最显眼的是一瓶“胡庆余堂腰病丸”的中药和一板欣克片。学校党支部书记吴圣林说,“黄玉生身体一直不好,只有一个肾,还有胃病。” 作为校长,掌握着学校的财权,但黄玉生的清廉也有口皆碑。在办公室里,放着这样一张欠单:今借到灵昆中学单人单米铁床一张。这张借条写在黄玉生殉职的三天之前。 “问题少年”是同学的噩梦 无论哪一种版本是真正的事实,但校长被杀事件的导火索,毫无疑问是上课吵闹的学生郑某。 说起郑某,灵昆中学几乎无人不知,按老师们的说法,“他是有名的‘问题学生’。” 黄建勇也教初二(3)班的课,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郑这个孩子品质较差,学习成绩也很不好,是有名的问题学生。” 林淑是郑的同班同学,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的成绩是班级倒数前三名,每次考试,几乎没有一门功课能考及格。上课迟到早退,上课时乱说话,和老师顶撞等等,也很平常。” 不只是成绩的问题,郑的性格还特别犟,比如说冬天天气很冷,你要关窗,他却偏不肯,哪怕自己也受冻,也不让别人暖和。“在上课时,他不好好听课,就会吵身边的同学,自己不想听,让别人也别想听。”有同学这样评价他。 除了学习不好、性格倔强之外,郑的其他一些行为则行走在违法犯罪边缘。《瞭望东方周刊》接触的郑的四名同班同学称:“他还敲诈,常常说自己表哥怎么厉害,向小学和低年级学生要钱,数额每次都在几十元左右,反正对方有多少他就拿多少。他这样敲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还赌博,一般是和高年级的学生,或者干脆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输钱之后,他就向同学敲诈。” “他常常带一些在外面混的人进学校,打那些他不喜欢的同学。有时候,老师布置学生必须要做的功课,他不想做也不会做,就强迫弱小但成绩好的同学做,不做他就会打。” 在郑同班同学的眼里,他似乎更像一个“小混混”。 对初一年级的张某来说,郑是一个恶魔,从踏入校门后不久,张某就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这个经常被郑欺负的学生,在高年级学生的鼓励和记者保证不向郑告密的前提下,才敢与记者聊聊。 第一次被郑欺负,发生在张某进初中那年的9月。那天郑和往常一样,穿着有些脏乱的衣服,张某和同学路过他身边,就指了一下。这种“不尊重”行为引起了郑的极大愤怒。张某被拖到一边,头上被打了几下,还挨了一个耳光。小学刚毕业的张某承认,根本不知道读初中会遇到这种事。 之后,张某在路上或学校里看到郑时,总是尽量避让,但噩梦并没有因此而终止。 10月的一天,一个自称是郑的大哥的小青年,找到了张某,索要40块零花钱。“如果不想像上次那样挨打,你就得花钱消灾。”张某对这句话记忆犹新。第二天,张某以要和同学去吃肯德基为由,向父母要了钱,并缴纳了“保护费”。 之后,张某还数次被索要保护费,被打的事情也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尽管没有被打,但张某每次看到郑或和他长得较像的学生,就十分害怕,甚至“上课时,窗外闪过郑的身影,那这节课就别想听了”,“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上课平安回家”,“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被打耳光”。 敲诈已给年少的张某埋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事实上,被郑欺负的初中生,不止张某一个。 同是初一学生的刘某,曾两次被郑欺负。刘某个子较小,在生人面前说话,也是怯生生的。他被欺负则可以说是毫无理由。有一天,刘某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好郑也路过,被他叫停之后打了一个耳光,然后郑就笑嘻嘻地走了。第二次的遭遇也大概如此。 有一次,郑带着一群社会上的小青年来学校,当时刘某刚好走过,郑就指着刘某说,这个小鬼就是被我打了之后毫无怨言的,以后大家罩着他。因为是大庭广众之下的羞辱,刘某的许多同学也在场,刘某说,感觉自己很丢脸,之后见谁都怕。 少年的家庭问题 尽管郑的父亲郑缘波很早就知道儿子是灵昆中学有名的“问题学生”,但他似乎顾不了这么多,他还有更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活下来。 在灵昆上岩头村,郑缘波一家的穷困,很多人都知道。 郑缘波的家,是一个大约20平米的土砖房,门口朝北。屋子不过两米高,成年人伸手即可碰到屋檐,大门用破烂不堪的木块做成,开门就是一片野草。平日,郑缘波一家三口,就住在这样的家里。 郑缘波一家最大的经济来源就是低保的收入,按温州市的标准,一个月200多元。郑缘波长期生病,尽管龙湾区也有农村医保,但面对巨额的医疗费用,郑缘波根本无法筹措。 一位同是郑姓的老乡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郑缘波一家最窘迫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甚至连酱油都没钱买。所以,他们家经常靠吃‘庙饭’过日子。”照浙南一带的农村习俗,吃“庙饭”的人往往是孤老或破落户。 除了穷困之外,郑缘波的火暴脾气也出了名。 “别看他一身是病,打起老婆和孩子,一点都不含糊。”不止一个邻居这样说。“有一次,老婆被他打到水渠里,别人去拉她,他手一指,对着大家喊,谁敢救她,就杀了谁。”同村的一位中年妇女回忆道。 灵昆镇的政府部门也见识过郑缘波的坏脾气。每到过年过节,镇里有关部门给他送去慰问品和慰问金时,常常遭到他的痛骂。 事实上,郑缘波杀人并非毫无预兆。据邻居们的回忆,就在案发的前几天,郑缘波的老婆被他打得离家出走。 在杀人的前两天,有村民在庙里遇到郑缘波,郑缘波对他说“很想杀人”。 “郑缘波除了打老婆之外,郑也常常挨打。那孩子无缘无故去欺负低年级的同学,可能是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怒火无法发泄。”一位对郑家有些熟悉的老师这样分析。 家庭赤贫无疑给郑幼小的心灵投下了沉重的阴影。不要说同龄人的一些享受,郑不可能拥有,他还要和家里人一样,甚至要为一日三餐担忧。 灵昆虽然是温州市区经济条件较差的地方,但在这个只有三万人的小岛上,百万、千万富翁并不鲜见。哪怕是郑缘波的邻居,经济条件和郑家也有天壤之别。郑家两边的邻居就拥有考究的小楼。 中学生最喜欢的社交活动无疑是给好朋友庆祝生日,但初二(3)班的同学中,似乎没人知道郑的生日。 和许多孩子一样,到市区吃一顿洋快餐,是享受。但郑没有这样的机会,同学在他面前讨论肯德基新出了什么食品时,他常常表示不屑。 悲剧链 “黄校长家访被杀事件,其实是一连串悲剧的最后恶果,郑缘波长期患病无钱医治,加上其脾气暴躁,导致了他家庭的悲剧,而家庭的悲剧,毫无疑问是他孩子成为‘问题学生’一个重要原因;如果郑不是‘问题学生’,黄校长就不会去家访了,郑缘波不悲观绝望,就不可能杀人。一环扣一环的不幸事实,构成了一个悲剧链。”灵昆中学一位青年教师这样分析整个事件。 令人担忧的是,造成悲剧的孽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消除。 据灵昆中学教师反映,这所学校的“问题学生”决不仅郑一个人,还有比郑更“厉害”的学生。该校一位政教主任的家门,曾被一些学生砸破。一些老师走出校门后,曾遭学生的群殴;更有甚者,有的学生来上课时,带着管制刀具。 老师们似乎对这种行为没有太多办法。黄建勇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现在少数孩子,在学校里是学生,走出校门就是小混混,你批评他几句,他不但不虚心接受,反而会指着你的鼻子骂。郑甚至还想把数学老师赶出课堂。现在倡导素质教育,不能骂孩子,更不能打,对这种毫不讲道理的学生,我们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学生厉害点倒还不怕,就怕他们的父亲也像郑缘波那样。”一位老师这样自我解嘲。 “不讲道理的家长确实有,我们在学校批评了孩子几句,家长跑到学校来不是检讨孩子的过失,而是骂我们有什么资格批评学生。你说,师道尊严在哪里?”黄建勇悲愤地说。 事实上,被害的黄玉生校长和他的同事们,为感化问题学生,已努力多年。 走进校长室,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满一屋子的书、资料和笔记。在办公桌上的笔记册里有这样一句话:给处分的学生以希望。告诉他们表现好的话,可以取消处分的。取消处分的重要性。班主任要宣传这些政策。黄玉生特别在“希望”一词下画了两条横线。写上这心得之后的11天,黄玉生就被害了。 许多老师都回忆,对于“问题学生”,黄玉生校长强调最多的就是爱。 在8月份的笔记上,他写道:大家看了《爱的教育》VCD,大家看得很认真,一些事情,也曾发生在我的身上,教育一个人,不是急功近利的,要引导,要宽容,要给学生以爱 但黄玉生校长至死都没有看到,让他心焦的一些“问题学生”,最终成为上进争气的好少年,由此有老师认为:黄校长输掉了这场较量,毕竟学校承担的教育责任,最多只是三分之一,面对家庭小环境和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学校常常也力不从心。 然而,更多的老师似乎情愿相信黄玉生并没有失败:在父亲郑缘波砍人时,为了救校长,是儿子郑某用手挡住了砍下来的第一刀,左手手掌几乎被砍断! 那位一直靠黄玉生捐助学费维持学业的蔡月华的儿子,今年下半年已在温州一家有名的酒店实习,明年6月就毕业了。-(本文原标题为:校长被杀与问题少年) 相关专题:瞭望东方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