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胜林11天井下惊魂

　　特约记者 高利锋 发自河北邢台/摄影 高利锋

　　直到这一刻，52岁的王双凤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作为母亲，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被救出矿井。

　　11月17日下午17时42分，在人们焦急而无奈地等待救援进展时，苑胜林的成功救出

，使得参与救援的救护队员赢得了人们的喝彩。

　　事故发生在11天之前。11月6日晚19时40分左右，地处河北省邢台市境内的邢台县会宁镇尚汪庄康立石膏矿发生坍塌事故，波及太行、林旺两个石膏矿，直接塌陷区直径约60米，600米×800米范围内地面不同程度出现裂缝，地面一幢二层楼坍塌。据统计，当时至少有71人被困，矿难已造成33人死亡，仍有至少4名矿工下落不明。

　　相对于他的许多工友而言，苑胜林仍然是幸运的，尽管在坍塌的矿井下不知白黑地待了11天。因为，他还活着。

　　那一夜

　　“6日下井后，我刚刚在井下吃了点东西，就感到井下有

　　26岁的苑胜林是这次邢台县“11.6”

　　7日上午，在现场，康立矿的井口工郭金良告诉记者，事发当晚他正在康立石膏矿的井口附近作业。当晚19时40分许，他正在主井的地面上作业，“突然，传出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只见北面的矿区中心那边‘轰’的一声巨响，地面就陷下去了。我开始还以为是绞车的绳子断了，紧接着就停了电，然后就看到大块大块的砖头和石膏块从主井口向外喷射。井架倾斜了，周围的矿工宿舍倒塌了。随后发出的那个音，就跟石头碰石头一样，大概有十分钟……”

　　因为此前他在别的石膏矿干活时也遇到过类似情况，郭金良“知道肯定出事了，我第一反应就是没命地向远处跑”。但那一夜，在矿井下作业的人基本上都没能跑出来。 苑胜林的父母当晚20时多一点就赶到了现场。“当时，现场一片混乱，人也很多，附近村子的矿工家属都跑来了。但因为塌方，电线断了，整个村子都没电了，井上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来。” 母亲王双凤说，那一夜她没回家，一直在矿井附近的石头上坐着。

　　焦急等待

　　11月7日至8日，救援工作进展迅速。 王双凤仍旧满脸的焦急。眼看着一个个矿工被救上井来，但就是没有自己的儿子。

　　事实上，11月对于冀南小城邢台而言，是个多事之秋。就在几天前，同样为邢台市所辖的沙河市“2004·11·20”特大矿难处理结果刚刚公布，那场5家铁矿“火烧连营”式的灾难造成70个生命灰飞烟灭。因这起矿难，有9人被移送司法机关，包括国家机关干部在内的24人分别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其中邢台市两名副市长被行政记过。但是，就在沙河矿难接近周年祭日时，邢台县矿难再次悲剧重演！这起石膏矿特大坍塌事故造成至少71人被困，33人死亡。

　　救援工作一开始并不顺利。被困井下的矿工集中在康立石膏矿的巷道内，而该矿的井筒严重扭曲变形，抢险队员无法下到井底进行救援。救援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但都需要打通巷道进入井下，最快的速度也得3天时间。方案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最终，“隔山取火”的方案定了下来：采取“走西家门，救东家人”的方法打通邢台第二石膏矿与康立矿之间的井下巷道，实施救人。

　　接下来的救援工作进展很快。7日一天，共抢救出遇险人员48人，其中死亡27人，有21人送进医院救治；8日，又抢救出被困矿工17人，其中9人身体状况良好，3人受伤，5人死亡。 但其中没有苑胜林。

　　9日早8时，记者在现场再次看到了苑胜林的母亲王双凤，她正在矿井附近大声痛哭。“从昨天下午我一直待在救援现场，我要等儿子回来，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不能没有他啊！他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在等他回来！”王双凤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站在她身后是苑胜林的弟弟苑胜伟。10月24日他结婚，作为哥哥，苑胜林一直在家里张罗和奔走，前前后后忙活了半个多月。事发那天，是哥哥请假后去上的第三个班。他从一名获救的矿工李国廷处获知，发生矿难时，哥哥和巩群生正在矿井底层的绞车房作业，估计两个人都困在了绞车房内。“只要绞车房不塌陷，我哥就能获救。”

　　几近绝望

　　两天的迅速进展之后，救援活动被迫停滞。“当时搜救工作遇到的困难是，个别地方还不太安全，石块不时下落，井下还在继续坍塌。”王双凤说，尽管井上的人们焦急地等待着被困矿工的消息，但9日下午16时左右，10名救护队员分两批升井，暂停抢救。

　　10日，11日，12日，连续三天矿井上没有任何动静。

　　母亲王双凤和父亲苑中堂一刻也坐不住，时刻堵在矿难指挥部门口。“当时我们真着急啊，时间越长，希望就越小，那可是儿子的生命啊。”苑中堂说，他们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跑过去问指挥部的专家和领导“啥时候下井？”

　　“我们正在研究方案，井下的情况很不乐观。”专家说。

　　“研究方案？研究方案？这不等于放弃救援，让儿子干脆等死吗？”苑中堂几次跑进去跟专家们吼。事故发生后，他几次到医院，急切地向被救出的矿工询问下面的情况，对方称苑胜林就在井下某地方，他当时就积极地和指挥部接触，此后几天，听说专家一直在研究救援方案，心里更是火烧火燎，一家人的心情也随着外面的消息而起起伏伏。

　　更寒心的消息是，11日下午苑中堂听说要炸矿，“他们怕再出事，就干脆把正在坍塌的矿井在夜里都炸了。”那夜，他们老两口一直站在矿井口。 事实上，炸矿的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救援工作仍没有进展。

　　14日之后，专家根据井下人员提供的情况确定被困矿工的大概位置后，附近邢台县第二石膏矿的矿工们开始在井下搜救，因为他们比较了解地下的结构。 直到11月16日上午，搜救工作还是照例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一直没有搜寻到矿工的消息。

　　“都10天了，砸不死也得饿死了。”王双凤说，后来几天里，她基本上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开始不断地安慰儿媳妇，“怕她想不开”。苑胜林的妻子在丈夫出事后整日以泪洗面，每天不吃不喝，因为孩子小，大家都看着她，不让她到井上去，但一不留神，一个人就抱着孩子跑了出去，每每都失望而归。 苑胜林是2002年结婚的。次年，女儿出生，今年两岁了。

　　奇迹生还

　　苑胜林还活着，并和救他的人说话了！

　　16日下午14时30分左右，正在打听消息的苑胜林父亲苑中堂，突然听到了让他一直期盼但又难以置信的消息。老人家不顾一切，颤抖着给家里打电话，苑胜林母亲听到后，泪刷刷地往下流。

　　16日下午，在救援的井口，记者从第二石膏矿副矿长金俊起口中得知，从前天开始，专家根据井下人员提供的情况确定被困矿工的大概位置后，救援人员就从距该矿井口1公里处向康立矿塌陷区开挖新巷道，大约挖了12米长的巷道后，救援人员用煤炭钻打了一个直径4厘米的孔，没想到在打到5.15米时竟然打通了，被困在康立矿塌陷区内的矿工听到声音后发出了求救声，这是被困矿工苑胜林！因为当时还有5米厚的岩石阻拦着被困矿工的出路，所以只能先通过塑料管向里面送些流食。

　　“儿子有救了！”王双凤说，16日夜里，她才睡了个安稳觉。 17日下午17时42分，在四名救护队员的护送下，被困11天的矿工苑胜林被送出井口，地面救护人员从井下救护队员的怀里将苑胜林抬起放担架上，迅速抬上救护车，苑胜林的家属和记者们紧跟着救护车驶向邢台县医院。

　　“血压、血氧饱和度、心率、脉搏一切正常，电解质并不紊乱，仅仅是血容量不足。”诊治结果让专家也大为惊讶。

　　苑胜林说，11天来他在井下没有一滴水、没有一口饭，他能生存下来，就靠自己喝自己的尿维持，每次尿了就用鞋接住存着，渴得厉害了再喝。

　　他在黑暗中不知日月地度过了许久许久，没有音信和光亮的时光曾经一度使他彻底绝望，人也就好像一下子死过去一样，但回过神后，莫名的倔强使他重生。在井下，和别人预先设想的不一样，他当时心里没有挂念什么事情或人物，又或者一个对某人的歉疚。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在井下的时候害怕吗？”

　　“其实我们很早就感到这样挖下去迟早要出事的。”苑胜林说，他没觉得可怕，只是黑暗的时间有些漫长，“再说，塌矿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其实，这是第三次坍塌。第一次坍塌发生在2001年的麦收季节，就在邢台县第二石膏矿附近。第二次坍塌是2003年，就发生在苑胜林所在康立矿。所幸这两次坍塌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要过日子，要花钱，你总得挣啊。”苑胜林说。

　　苑胜林所在的张尔庄村，人均土地不到七分，还都是旱地。“靠天吃饭，连麦子都不能种，地里一年的收入连两千元都不到。”这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农闲的时候都出去打工。 地里的粮食够吃就不错了，而农家又没有其他的收入，好在附近山上有石头，大家就只好干这个。 苑胜林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乡附近的个体石粉加工厂打工，上山起石头(在山上开炮，分块，然后装车)，或者在小厂里磨石粉。一天下来，挣个十几元钱，多的时候挣到20元。 起石头，一般都得拉上老婆、搭上拖拉机，两人一车，忙活一天下来，能挣到30元，多的时候50元——但前提是，你家里得有车。

　　2003年女儿出生后，家里的负担增加了，“看不到买了什么东西，钱总是不够花。”知道下井挣得多，“一天能拿到30多元”，2004年春节一过，他就跟村子里几个同伴一起去康立矿下井了。

　　石膏矿石主要用来烧制水泥。近年来，国内基础设施建设提速，水泥需求旺盛，石膏矿石的价格由前几年的每吨十几元上涨到现在的六七十元。开采石膏矿的主要成本是人力、电和炸药，这几项成本加起来约为15元/吨。 邢台县的这些石膏矿场都实行8小时工作制，每天24小时三班倒，每班的矿工人数都在10人左右。按每个矿工每班采10吨石膏矿计算，平均每个石膏矿的日产量最少也有300吨。因此，一个石膏矿一天毛收入为18000 元，可以说是日进万金。

　　由于是采空区，国土部门2001年曾治理过一次，后来没出什么事，矿主们就在强大的利益驱动下，继续开挖至今。

　　同时，因为有相对不菲的现金收入，而且当月支付，所以矿工们也很卖力。一般来说，当地的石膏矿老板给矿工的工钱，大都按采一吨石膏矿5元左右计算，且每月按时发放，每个人每月至少有1200元的稳定收入。为了这1200多元的稳定收入，他们才不远千里跑来卖命干活。在当地矿场中，很多都是拉家带口、亲戚带亲戚在这里干活，大都来自重庆、湖北、以及本地的个别村庄。

　　安全投入欠账

　　此次事故发生的一个重要背景是，这里的矿老板在矿井巷道设施、矿工装备及其人身保险上和安全培训上的投入少得可怜。

　　在为期5天的采访中，接受采访的28位矿工都明确表示，他们从来没受过井下作业和遇险自救方面的安全培训，根本不知道怎样井下避险，而井下连矿灯、木桩支架等最基本的安全设备都没有。

　　“你看看我们的安全帽，在地上一摔就两半，拳头大的矿石砸下来就能砸坏，2元钱一个；而4元多钱的安全帽就可以禁得起成年人坐，但矿主们舍不得多花钱。”在康立矿干了多年炮工的四川人杜华友说。

　　按照安全生产标准，石膏矿立井都必须有安全逃生爬梯，但矿老板为了蒙蔽安检人员，只在井口建一段10米的爬梯，根本没有直达井底。康立矿获救的矿工李星向记者反映，事故发生后的7日凌晨，康立矿的副井打出矿工们求救的灯光，发出求救的敲击声音，但因没有爬梯而无法逃生。

　　矿工下井本应人手一顶矿灯，可在这几家矿上，只有带班长和修理工才配发矿灯。太行矿的幸存矿工周兴勇说，事发后，要不是工友牟培元的打火机在井下照明，自己决不会活着出来，“当时我被石膏矿石压住了，根本动弹不了，也喊不出声音。”

　　石膏矿作业面不像煤矿那样需要支护，只是靠立柱支撑，但相邻几个矿有的都挖通了，没通的相互之间的壁也越来越薄，矿主们都不舍得立柱支撑巷道。“井下一个支架也没有、一根木桩也没有。”

　　这一切只是一个缩影。记者通过走访邢台县、沙河市的一些矿井发现，安全投入的比例都非常有限。

　　“以后，给我1万元钱我也不干了。”苑胜林说。此时，他仍然躺在邢台县医院的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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