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自然

　　刘瑜

　　我的邻居里，有个美国老头儿Steve。70多了，却挤在学生宿舍里。大约是学校买这栋楼的时候，他作为一个老住户有权选择留下。他告诉我，他早没有了亲人，我也从没看到过他有朋友拜访。不难想象，这样的老头儿，多少有些异常。

　　我去过老头房间。一个大房间，满地的报纸。延绵不绝的报纸，见缝插针的报纸，布满灰尘的报纸。说实话，当时站在那里，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喜欢海报，宿舍各处都贴满了。海报主题很恐怖，有血从一个眼眶里流出来的，有一根舌头吊在嘴边的，还有面如死灰的肖像。

　　他还是个偏执狂。时不时在

　　因为孤单，每次碰见我他都要唠叨半天。一讲就停不下来，语速密集到我连插一句“对不起我得走了”的缝隙都没有，只有连连点头。即便是我有一只脚迈进了

　　今天碰到他，他告诉我，他得了心脏病。

　　Oh, I’m so sorry.我站住，听他开始讲他的心脏病。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对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偏执狂和心脏病的老人，你怎样能够安慰他而不显得虚伪呢？

　　亲爱的Steve，哪也别去了，就在家里等死吧。放点音乐，喝点茶，打个瞌睡，它兴许就来了呢，兴许还给你留个软卧座位呢。

　　他害怕吗？怕自己死在屋子里没人发觉直到臭味传出屋外么？可这几乎是定局了。这个定局几乎像高速列车一样向他驶过来，要把他铲进历史的垃圾堆了。他一转身差不多就能看见自己在一堆报纸上腐烂的情形了。

　　然而他也曾是个婴儿，被母亲温柔凝视过，也曾是个美男子，被情人热烈抚摸过。时间多么神奇。

　　晚上和朋友打电话，说到“自然”。我说，早九晚五的生活不自然！每天早上挣扎着起床，赶到一个钢筋水泥的格子间，“上班”，挣钱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挣钱，这不自然！

　　然后电话那边问了，那你说，“自然的”生活应当是个什么样？

　　我立马傻了眼。

　　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在嘟囔，想着什么样的生活自然。莫名地，想到了Steve。孤独，微渺，疯狂，无所事事，不被需要。生命的浓雾散尽以后，裸露出了时间的荒原。人一辈子的奋斗，不就是要挣脱这丧心病狂的“自然”！

　　心一紧，在电话这头，老老实实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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