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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的诱惑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20日11:00 《市民》杂志

  即使是爱情,写实主义也只是承认,爱的可贵,正在于它的艰巨。

  刘瑜(纽约)

  写实主义,从爱情开始

  我写了篇网恋小说《那么,爱呢》,但是有读者指出,这根本不是网恋小说,而是反网恋小说,甚至可以说是一篇反 爱情小说。我同意这个说法,甚至愿意把它更深推一层,说它是个反理想小说。

  我的小说里,没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甚至也没有什么有情人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悲剧——事实上根本就 没有什么“有情人”。小说始终,就是一个想找青春美女的男人王徽,和一个想找事业成功男士的女人唐小瑛,非常清醒地计 算他们在爱情市场上的投入产出、成本收益,最后又由于“产品质量”与“市场需求”的不符而没有“成交”。

  为什么要这样书写爱情呢?很简单,因为这样的爱情,更合乎我所耳染目睹的经验现实;而写实在我看来,是写作者 接近人的心灵的“必由之路”。

  电影《黑客帝国》里,尼奥面临一个选择:是吞下那颗蓝色药丸,继续生活在美轮美奂的幻觉世界里呢,还是选择吞 下那颗红色药丸?面对自己被统治被奴役的真相。最后,他选择了吞下红药丸,并由此踏上了自我解放的征途。

  我在写作中,也选择吞下那颗红药丸。当然我不是尼奥,不会穿着黑风衣、带着墨镜满天飞,不会用另一个更大的神 话去解构那个虚假的神话;吞下红药丸之后,也就是坠入现实的泥沼而已,前方并不是爱情解放区的艳阳天。

  大多70、80年代后的写手,尤其女性写手,靠着青春期的荷尔蒙写作。我不是这种类型,我靠什么写作呢?我觉 得我从小体内就有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杞人忧天,忧心忡忡,我就靠他的焦虑写作。我有成就的焦虑,政治的焦虑,道德的 焦虑,健康的、年龄、国家的民族的都有,应有尽有。当然,还有爱情的焦虑。我守着这些焦虑,就像沙特阿拉伯守着一堆油 田一样,开发一下,加工加工,也就是《那么,爱呢》一书。

  《那么,爱呢》所暴露的“现实”,不是美好的,但也不是伤感的,它是——荒诞的;而“荒诞”是我对现实的基本 理解。这本书的“题材”,是海外大龄青年的爱情。综合我个人的许多观察和体验,结论就是这些爱情的基调很荒诞。这个荒 诞感表现在什么地方呢?首先就是大家谈恋爱都是“效率第一”,感情这个东西的时间性给抽走了。大家谈恋爱就是直奔主题 ,一点含蓄、委婉、过渡都没有。如果说国内的爱情像是炖菜,而国外的留学生就是吃沙拉,凉拌凉拌,就生吞活剥了。第二 个荒诞的地方,就是圈子小。因为圈子比较小,同一个城市上网交友的中国人加起来最多几百号,所以如果你今天和一个人约 会,要做好思想准备,你这个约会对象可能昨天已经跟你好朋友约过会了,前天可能跟你朋友的朋友约过了,明天可能会跟你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约会……每个人都像是被反复回收利用的垃圾。还有一个比较荒诞的地方,就是大家都眼光非常的高。海外 留学生都自认为比较精英,好歹是硕士、博士,大家都把自己从小到大考试、做题的能力误解为人格的魅力,对谁也不稀罕, 跟人约会,拿着一副大公司应聘文秘小姐的架势。所以我书后面访谈说:每个不完美的人,都想爱上一个完美的人。把所有这 些荒诞加起来,就刺激我写这个《那么,爱呢?》。

  我在网上连载小说的时候,有很多人很喜欢,但也有批评。受到最大的批评,就是有网友说,你怎么这么残酷,把人 写成那样,人有那么猥琐有那么势利吗?我自己觉得,王徽和唐小瑛就是普通人而已,他们有对生活正常的计较,正常的奢望 ,显得龌龊,只不过是因为我拿放大镜把他们的一些算计给放大了。另一方面来说,读者的这种不满,也可能跟读者对爱情小 说的阅读习惯有关。受好莱坞、金庸、琼瑶的影响,读者一般对爱情小说抱着非常浪漫的期待,即使是有波折,这些波折最后 也要落到一个浪漫的结局当中去,所以一旦期待和现实有落差,读者就会不安。所以我觉得很多读者的愤怒,不是觉得,人怎 么能这样?而是:小说里面的人怎么能这样?

  文学不仅仅是抚摸

  “去神话”是我的写作风格,而爱情,只是这个神话的一个主题而已。

  我觉得文学有两种,一种是抚摸型的文学,一种是虐待型文学。我可能靠近后面的路子。抚摸型的文学,就是你对生 活有很多不满,失意、恐惧、愤怒、疲倦,没关系,我给你按摩按摩。拿什么按摩?“还珠格格”、金庸、好莱坞、周星驰, 等等等等。反正里面的故事最后总是以正制邪,皆大欢喜,爱情战胜了一切,让大家在一种无能的生活中或者一种全能的幻觉 。

  什么叫虐待型文学?你对生活有很多不满、怨愤、疲倦,我就把你所有的这些不满拉出来,游街示众,它是一种以毒 攻毒、以痛制痛的东西。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有市场?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有些人会觉得这种东西比较亲切——我活得很累不 是吗?哦,原来还有人跟我活得一样累。我心理挺龌龊,挺阴暗,哦,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阴暗。痛苦因为有了一个复数的主 语,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虐待型文学也可以说是抚摸的一种,但是因为一个是顺势疗法,一个是逆势 疗法,所以还是很不一样。

  当然了,前人其实早就把这“抚摸型的文学”和“虐待型的文学”用更好的词汇分好类了:一种叫浪漫主义,一种叫 现实主义。只不过我觉得我的说法,更通俗一些而已。我以前有点轻视甚至瞧不起浪漫主义这个线路,因为觉得这种抚摸型的 文学,模式、套路就那么几个,太缺乏技术含量了,比较小儿科,有点轻慢读者的认知能力的意思。不过后来,慢慢地,我对 这种抚摸型的文学、艺术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大家都活得那么累,希望被抚摸,也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从社会学的 角度来说,抚摸型文艺和宗教一样,起到一个精神鸦片的作用,安抚人心、安定社会、稳定政治。

  况且,不能轻视那些“童话叙事”当中的力量。那种“好人好报,恶人恶报”、“正必制邪”、“有情人终成眷属” 等童话叙事,每重复一遍,这个社会的一些基本道德价值体系就被重新稳固一遍;而这些看不见的道德价值体系,是使社会得 以凝结在一起的水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因为它的不完美、不完善,的确是上帝面前的儿童,而儿童永远需要童话的 抚慰和引导。童话是人类流浪的指南针。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自己所愿写、所能写的还是“现实主义”的东西。对身心疲惫的人进行抚慰是一回事,但是 如果这个社会到处充满了抚摸,以至于现实的声音已经失去传达的渠道,那么整个社会生活在童话的幻觉里,也不正常。

  我个人相信文学在写实时,还是它最有力量的一种状态。中国80年代以来许多重要的文学突破,都是“写实”对“ 神话书写”的突破。比如当年王朔冒出来,就是“说人话”对“说神话”、“说鬼话”的一个突破。今天我们文坛里的很多风 气,其实还是在王朔开拓的空间里展开的。当然今天的“流氓话语”到底是一种叛逆,还是一种谄媚,就很难说了。余华80 年代的时候也搞过一段实验主义的写作,很快穷途末路,转型改“写实”了,才有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他一转型 ,很快也写出了他最好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作家想写出好的作品,根本不需要什么冥思苦想,举头望月什么的, 低头思故乡就行了,往你自己身边瞧,全中国的人都是行为艺术家,写都写不过来,还有必要去什么康熙乾隆、清朝明朝那寻 找灵感吗?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写实为什么容易深得人心呢?我自己觉得,首先,从审美上来说,写实主义的东西更美。这个“美”,当然不是说里 面的人物更美好、情节更动人、结局更花好月圆,而是说,它因为丰富而美。现实是充满了不可复制的细节的,而童话写作一 般来说是格式化的。相比各式各样的童话写作而言,写实的魅力在于它的丰富、它的细微、它的枝繁叶茂。一个现实的画面, 再平庸再简单,都是整个社会、历史亿万股合力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一个童话的画面,只需要一个作家或者导演闭着眼睛的一 个想象。这里面的营养,当然不一样。真正的戏剧性,是在现实里面。

  其次,从道义上来说,写实的魅力也在于它的诚实。文学并没有拯救世界的功能,但是它的确有见证现实的功能。当 然我不是说每一个或者某一个具体的写作者有书写某种现实的责任,而是说一个时代的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它有见证这个时 代的责任。中国现在的文艺,就到处弥漫着神话书写,比如各种古装戏、各种娱乐秀。就算有一些看上去象是书写现实的作品 ,比如各种“白领商战”、“英雄干警”啊,本质上还是神话。可以说,有一种对现实“有计划、有组织、有预谋”的逃避和 覆盖。政治的力量、商业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加上艺术家、作家、导演等各方面的自觉,合起伙来谋杀现实的声音。被谋杀 的,不单单是劳苦大众的现实,而且是写作者本身所经历、体验的现实。

  写实与写实不同

  不过,说到写实,同一个帽子下,可能扣着不同的东西。所以我想澄清一下我自己偏好的写实,和我所不偏好的写实 。我大体来说,写实可以分三种。一种是“故事写实”。这种写实的特点呢,就是没有多少问题意识的引导,就是写一个故事 ,比如池莉。历史,政治,哲学,这些生活的客观前提都给抹杀了,人似乎是生活在一个抽象的真空里,弄出点张家长李家短 的事儿,很平面的一些故事,以琐屑为美。

  这种写实风格,据说挺有“韵味”,但是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个路线。如果放弃对现实的反思和批判意识,把写小说就 简化成一个人物关系的编排,我觉得写小说跟修鞋、修车一样,就是一个纯技术活,而且还是个技术含量比较低的技术活。人 际关系这个东西,太好编排了。跟数学里的排列组合似的,稍微增减一点人物数量,改动一下三角恋或者四角恋的流动方向, 就又是一个新的文学作品了。我前年回国,看到有个电视剧,叫“空镜子”,讲两个姐妹的恋爱婚姻史。我去年回来,又出了 一个讲三姐妹的电视剧,好像叫“最浪漫的事”。结果我今年回来,干脆来一个“家有九凤”——讲九个姐妹的恋爱故事。这 样的故事呢,也挺好看的,但是,有多大意思呢?今天是黄瓜炒鸡丁,明天是芹菜炒鸡丁,后天是白菜炒鸡丁,其实炒来炒去 就是鸡丁而已。

  第二种写实,算是“历史写实”吧。比如余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展现的,都是国家、历史的画卷。说实 话,在中国文学界里,他已经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历史写实”的写作,容易遇上符号化的陷 阱,它可能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但实际上这个人已经无形中被指定为一个阶级或者阶层、或者国家、民族什么的载体,这个 时候,在这个沉重的使命下,他笔下人物的自由、故事的细节,都有可能受到威胁。我觉得,任何符号化的东西,都是对人性 的不尊重。

  第三种,算是“状态写作”吧。我自己写东西比较偏好“状态写作”。我的书后记也提到,更让我产生写东西的冲动 的,往往不是故事,而是人的状态,尤其是一个人在生活面前比较无能为力的那种状态;说的隆重一点,就是人的状态里的荒 诞成分。我们都知道猫容易被毛线团给缠住,有时候,我就觉得人就是那个猫,这个世界就是那个毛线团。人总是在挣扎,从 奋不顾身到气急败坏,从气急败坏到精疲力尽。我对这个过程感兴趣,我也不知道这是一种善良还是恶毒。我写东西,受这个 荒诞意识的引导。往往是它唤醒我写作的冲动,也是它引导我故事的构架,还是它安排我笔下人物的性格。从这个角度来说, 我写实,写的是人的感受,而不仅仅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儿。所以我相信,写实主义本质上是人本主义的。也是从这个角度 说,有很多荒诞小说,在本质上来说,其实也是写实主义的。比如卡夫卡的一些小说,表面上看是在写寓言,写荒诞不经的故 事,但事实上因为接触到人最核心的一些状态,从这个意义上,它是写实主义的。

  在“现实”的泥沼行进,是否意味着对希望的放弃呢?当然不是。我实在看不出,除了睁开眼睛面对沼泽,我们有其 他走出沼泽的方式。即使是爱情,写实主义也只是承认:爱的可贵,正在于它的艰巨。

  我想说的是:诚实是一种谦卑,而谦卑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本文系根据作者今年4月在北京涵芬楼书楼的演讲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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