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存折的故事

　　细品这则发生在上世纪初上海滩的故事，会更了解"只有开放才能解决金融领域目前存在的诸多问题"的真谛

　　一百个存折的故事

　　-李子

　　现在大多数人看来，银行是一种颇为特殊的企业，不同于一般的商店或公司。这种观念是金融业能够长期维持其垄断地位的原因之一。特殊的行业，自然应该执行特殊的政策。实际上，银行和其他商业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仅仅在于银行经营的商品不是服装、食品、家用电器等等，而是资金。资金虽然有其特殊性，但当然仍是一种商品。所以，银行不过也是一种买进卖出的生意而已。

　　民国时期的中国人就是这样看待金融业的，所以，那时有什么人投资开办一家银行，是很正常的事情，和投资开办一家饭馆、戏院、贸易公司没什么区别。当时，由于经济发展水平不高，社会不富裕，大家都比较缺钱，缺者为贵，因此，当时资金的价格，也就是利率比较高。经营短缺的商品自然盈利较高。所以，那时的银行、钱庄为数不少，大大小小，随处可见。《围城》里方鸿渐的岳父就经营着一家"点金银行"。

　　1915年，一个名叫陈光甫的人在上海创办了一家很小的银行，额定资本仅10万元，人员仅7人。虽然银元的购买力很强，但10万元也不能算是大数目。这样的一家小银行本来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却因为其独特的经营方针，在金融界一时独一无二。这家小银行别出心裁地开办了小额储蓄业务，并且规定一元就可以起存。银行经营储蓄业务，在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当时怎么会成为另类呢？

　　在那时的人看来，银行就是把钱倒来倒去以牟利的一种买卖。所以，当时一家典型的银行是这样的：几个出资的股东，可能是有实力的生意人，也可能是宦囊鼓鼓的官员，各自拿出一笔较大数目的钱来，凑成股本，银行就办起来了。然后就用这股本向工商企业放贷，赚取利差。那时的银行，基本上是企业家之间的工具，用来调剂各自的资金，推动各项工商业的发展，并无面向大众的打算。所以，那时一般的钱庄、银行都对小额储蓄没什么兴趣，即使接纳一些，也颇为歧视，利息肯定是没有了。优质热情的服务也谈不上。换句话说，那时的银行基本上都是投资银行，而不是储蓄银行。

　　在这种情况下，陈光甫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却愿意开办一元起存的小额储蓄，自然引人侧目。当时的金融界对此一般都不看好，认为这种辛辛苦苦的生意没什么意思，不是银行发展的正道。更有人认为陈光甫只不过是在"作秀"，于是，便有人打算戏弄一下这家小小的银行。

　　这日，一个人来到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柜台上放下一百块银元，对银行的员工说："听说贵行的账户可以一元起存，那么，请给我开一百个存折，每个一元。"银行的员工一听，顿时气上心来。陈光甫听完了员工的话，立刻知道这肯定是同行所指使。员工气呼呼地说："干脆把他轰出去算了！"陈光甫急忙说："那可不行。你就按他说的，给他办一百个存折。不但要办，还要服务周到、态度热情。"员工先是一怔，但很快明白了陈光甫的用意，点点头回到了前面的柜台，对来人说："先生，办理一百个存折要花费一些时间，请您耐心等候一下，我们尽快为您办理。"然后就热情有礼、不厌其烦地为来人填写登记，办理了一百个一元的存折。来人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无言以对。拿上一百个存折，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经过这件事，一元起存的小额储蓄在市面上真正名声大噪。上海普通民众真正相信了这家银行对小额储蓄的欢迎态度，纷纷把钱存到了这家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业务也就此快速发展起来，后来，在20世纪30年代发展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私营银行。而陈光甫，也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大金融家。

　　当然，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银行都应该向储蓄银行的方向去发展。投资银行仍然是银行中的大多数。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一百个存折的故事向他们展示了一种银行经营的新模式，而对于当代人来说，这个故事则提供了更多的启示。

　　在现在的国内金融界，储蓄银行反倒是影响最大的银行。甚至许多人心目中的银行就是储蓄银行。而对于储蓄银行来说，资金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涉及到千百万中小储户，一旦这种银行出现资金问题，将很有可能直接影响到社会稳定。因此，加强政府管制、限制银行业开放以防范金融风险的主张就很容易得到同情和认可。

　　可是如这个故事所说，储蓄银行实际上是一种较新的银行经营模式。并不是银行经营的唯一模式。那些依靠少数股东筹资的投资银行同样是银行经营的重要模式。而这种银行实际上对于资金安全的要求并不高，而且，即使出现经营问题，也不会造成对社会稳定的威胁，只会损害少数投资人的利益。但是，这种对工商业发展极为有利的银行因为金融业的封闭和垄断同样不能出现，这样的结果就是给工商业的发展造成了很大的资金阻碍。现在中国的许多企业都面临着资金不足、融资渠道狭窄的问题，尤其是中小企业。这不但限制了这些企业的发展速度，也使得企业之间存在着广泛的信用问题--比如三角债。

　　目前银行业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服务水平低下。近年来，对小储户的歧视性政策层出不穷。而在广大农村地区，由于基层金融网点的大量合并取消，普通民众往往干脆失去了得到金融服务的机会。许多人把改善这方面问题的希望寄托在外资银行进入中国市场。他们很可能会失望，对于全球性、全国性的大银行来说，中小储户确实不会成为经营的重点。他们的比较优势不在这里。这些银行花费巨资建立维护的全球性、全国性网络，不可能是为了那些中小储户服务的。只有对大范围、大数额、多样化的资金流动有需求的大客户才能为那些网络创造出其所需的利润。那么，中小储户的金融服务由谁来提供？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设一元起存的小额储蓄时，上海已经拥有大量的银行。但不可能指望着汇丰银行开办这项业务。对于汇丰银行来说，完全没有必要放着利润丰厚的业务，比如进出口信贷业务不去做，而去辛辛苦苦地为几元钱、几十元钱的小储户服务。而中国现在的现状就是，一方面，主要的银行都是全国范围的大银行，他们的比较优势在于大中型的信贷业务。可是因为实行垄断经营，于是，这些银行不得不同时承担中小储户的金融服务。大量的人力物力和其他资源都耗费在几百元、几千元的存进取出的细小业务上。这些银行自然不太情愿做这些事，但迫于政府的监管又不能不做，于是，增加收费、服务水平低下也就成为很自然的结果。这就好像要求五星级饭店一定要开办社区早点，出售几毛钱一根的油条一样，很难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一方面是资源的浪费，同时却还是供给不足。

　　合理的局面是放开市场，允许那些小本经营者去开办社区早点，给大家提供几毛钱一根的油条。假如金融业实现全面的对内对外开放，就会有新一代的陈光甫出现，无微不至地给中小储户提供细致周到的服务，并且价格低廉。同时，那些需要资金的中小企业也可以从这些地区性的中小银行那里得到满足。几千元、几万元的贷款，所创造的利润，对于大银行来说，可能连一级级的审批程序所需的办公费用都不能弥补，而对于熟悉当地情况的地区性小银行来说，这可能正是赢利的主要产品。

　　中国现存银行太大、太重要，以至于人们认为所有的银行都是这样。于是，任何涉及到银行的变革都十分困难。但事情本来是不必如此沉重的。银行的作用就是加速资金的流转，使资金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这一点，对于尚处于不发达状态、资金不足的中国尤其重要。这样重要的事情，不应该仅仅是由少数人以有限的方式来做，而是应该允许所有愿意做这件事的人以尽可能丰富的方式来做，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很少有人同情行政垄断，但人们往往只是看到垄断者造成的有形损失，其实，行政垄断的最大危害恰恰是无形的。由于封闭了市场，更丰富、更优异的产品和服务没有机会出现。发展的可能性被消除，这种损失其实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

　　相关专题：新世纪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