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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先生陆谷孙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20日17:57 南方人物周刊

  -李晓婷

  在复旦二教的走廊里,65岁的陆谷孙先生背着手,微笑地望向窗外说,我还是没有话语权啊,都被剥夺了。声如洪钟,花白头发飘扬着。

  一生研究莎士比亚成痴,2006年将要出版的《莎士比亚史讲》是多年心血的集成。

  他主持编写的《英汉大辞典》,被董桥形容为“不可一日无此君”,英美的词典专家评论这是“远东最好,也是世界范围内较好的双语词典之一”、“具有超世纪的生命力”。

  当年,他父亲陆达成和董浩云一道在航运公司里打拼,因为割舍不下对故土的眷恋,从香港上到北京,在中国科学院做了许多年的法语翻译。在洋行工作,和外国人打交道,却爱穿唐衫,习性上完全是个旧式的传统中国文人。

  和父亲相似,陆谷孙也是这样的一束矛盾。自小学过俄文、法语,从大学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复旦英语系。

  操一口中庸的英语腔调,既不像伦敦口音,也不是美国音调,而是无意中在英美两个世界两头讨喜的“超越大西洋”的英语。中西学养都同样深厚,固守传统道德和个人原则,恋家,固执,铁齿。学院送去美国的公派

留学生逾期不返,对方学校又不放人,陆先生就主动写了信去跟校长理论,坚持要对簿公堂。对方来访的时候,他也固执地拒不相见。“最让我生气的是,原则被破坏了。人要做得刚正。”

  妻子和女儿10年前相继拿到了美国绿卡,已经离不开美国的主流生活,陆先生自己却坚决不愿申请,去美国、英国不下10次,每次出去都不可遏止地想家。“一到秋天,秋虫叫起来了,就想到小时候在余姚斗蟋蟀的情景。” 他因此一个人生活着。无论冬夏,风雨无阻,黄昏时分穿行复旦校园是他每天恒定的行程,几乎成了一种仪式。

  《新英汉辞典》受到纽约时报高度关注

  人物周刊:您学习外语的方法是受父亲的影响?

  陆谷孙:我想是。我强调得多一点的就是模仿,学外国人的腔调。

  人物周刊:我们这个年代比较容易,但您读书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去哪里模仿?

  陆谷孙:有两个“专家”每个礼拜来讲一次,两个都是左倾人物,一个是《白求恩大夫》电影里头演白求恩的,还有赵丹的《林则徐》里面演外国奸商的那个人,他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脚部受伤,是个左派,亲共的。我比别人强一点的是,不知疲倦地,就算是废话也跟着念。全是废话啊。突破比较大的是我在研究生教试点班的时候,要听一个材料——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一个讲话,录音效果差得不得了,我就把每个词都听出来,然后再一句一句给学生去听。

  我们五年级的时候——那时是五年制嘛,高校教育秩序恢复,有一个文件下来,念书的时间就有保证了。我开始如饥似渴。到了暑假,人家都回家了,7个人的房间突然变成我一个人的自由王国了。那个暑假看书不分昼夜,把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部看掉,还有福尔摩斯,然后兴趣慢慢转到历史,转到新闻。

  人物周刊:那些书从哪里找到的呢?

  陆谷孙:图书馆。那时候上海有一个“四人帮”的写作组,写作组里有两个人是我的同行,他们需要翻东西给“四人帮”看,比如美国中央情报局换人了,他马上就要知道这个人的经历,因此他们需要这样一个翻译,知道我英文比较好,就叫我做,没有报酬的。这对我提高英语水平帮助极大,因为我会碰到各种体裁和题材。

  人物周刊:都是上面指派下来的?

  陆谷孙:指派给我的。我的要求是,我给你翻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得让我看那本书。“文革”当中我的业务没有中断。

  人物周刊:后来编辞典的时候,有机会看到更多原版书吗?

  陆谷孙:没有这么多了。但我在看他们的书的时候,摘录了很多很多东西,再把这些东西“走私”进《新英汉辞典》,所以《新英汉辞典》里有很多新词是我放进去的。

  人物周刊:他们叫你编词典,又不给你任何材料,怎么编呢?

  陆谷孙 :当年他们要你编辞典就是“急工农兵所急,想工农兵所想”,编出一个“赤脚医生”、“针灸疗法”之类的东西,就可以了。如果按照他们这样的设计去编的话就完蛋了,就是因为我们“走私”,曲线救书,这本书才能卖到1000万册。

  人物周刊:现在还在卖吗?

  陆谷孙:现在是新的版本了,经过了大的修订。第一版还有什么“坚决批判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1975年出的。好在很多新的东西也进去了,比如streaking,裸跑,美国校园里盛行的裸跑,那时候刚刚开始,watergate也进来了,水门事件有关的词汇也收了好多。所以我们这个词典一出版,纽约时报就发表评论说:它是中国的政策声明。因为我们反对刘少奇,还有“赤脚医生”这样的词条。与此同时,他们觉得在中国有一批人,就像美国的中国通一样,在注视着美国。

  “裴多菲俱乐部”

  人物周刊:编《新英汉辞典》之前您在做什么?

  陆谷孙:“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是“保守派”,然后是“逍遥派”,1970年“一打三反”时被揪出来。那时候专门抓集团,他们认为我们外文系很要好的几个人是一个小集团,是“裴多菲俱乐部”,就把我们隔离起来。

  人物周刊:你们在一起谈些什么呢?

  陆谷孙:都是外文系的同事。我们在“文革”前就志趣相投,经常来往的,我那时是研究生。大家在一起无非谈读书,交流写作心得,打打桥牌,唱唱歌,唱的都是苏军红旗歌舞团的那些歌曲,也有英文歌。也谈论一些传记,比如斯特雷奇的《维多利亚女王》、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斯通的《梵高传》, 还有通俗小说。

  我们都喜欢西方的著作,喜欢写美文,唯美主义的。我们写英文散文,写好以后相互看,相互“吹捧”。现在看来有点无病呻吟的味道,比如专门写日落啊什么的,主要是看自己的英文表达怎么样。那是1970年,几个人走得近一点,就说你们是裴多菲俱乐部,感觉我们好像是结社一样,实际上没有结社。

  人物周刊 :那时还是比较逍遥的吧?

  陆谷孙:绝对是逍遥的阶段。我有一个朋友,不知道什么关系就找到了一个抄书的集中站,他拿了很多的英文小说回家,我们就向他借阅这些抄家抄来的书。那时正是大串联,他们家的小孩都从西安啊、杭州啊到他家里来,晚上就缠着我讲故事,我就看一本讲一本,这成了放毒了。

  人物周刊:您被隔离,导火索就是因为这个“裴多菲俱乐部”的标签?

  陆谷孙:是。我女儿满月那天,我在家里已经支起了圆台面,要请客吃饭了,然后就来了两个红卫兵,叫我卷起铺盖,带上粮票,把我押到学校来了。

  人物周刊: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陆谷孙:有的。这之前一两个月,每天在学校里进进出出,没有人跟你说话,你就像带菌的,像现在的SARS病人一样。

  人物周刊:隔离后是什么样的生活?

  陆谷孙:成天写交代,兼做杂活。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革命师生游行庆祝,问题人物只能搬搬锣鼓家什,没资格参与的。

  人物周刊:持续了多久时间?

  陆谷孙:这时“文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被关了5个星期,后来不了了之,也没有最后定性说你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这个办法很厉害,就把你挂着。

  不要轻易评论莎士比亚

  人物周刊:英国人泰瑞·伊格尔顿在文学史论著《理论之后》里将莎士比亚抬到了文学和思想上无以复加的至高地位。您怎么看?

  陆谷孙:伊格尔顿是所谓马克思主义文论家。我想从文明史的全貌来说,莎士比亚比但丁对后世的影响更大。有人说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两个典型人物当推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马克思也专门提到过人物描写中的“莎士比亚化”问题。

  人物周刊:您为什么会那么热爱莎士比亚?

  陆谷孙:实际上好多东西我都是受了他的熏陶,他也培育了我的孤傲的精神。

  人物周刊:第一次接触到莎士比亚是什么时候?

  陆谷孙:大四的时候,林同济教我们精读,引莎士比亚的独白,对三四年级的学生来说很难读懂,他就逐字解释。他跟我们讲这个字有多少种可能的解释,背景如何,讲得非常地道。然后再讲音韵、节奏。他讲一段我就背一段,我现在还能背好多好多。

  人物周刊:当时立马就能背下来吗?

  陆谷孙:怎么可能?要背上几十次才能够,很难的。那时候还停留在语言美上。读研究生以后,修了英国戏剧这门课,也是他开的。他讲了莎士比亚的一个戏,还讲了当时没什么人注意的很偏僻的一部戏剧,叫《科里奥拉努斯》(Coriolanus)。科里奥拉努斯是一个孤独的英雄,被罗马群众所唾弃,因为他太骄傲了,然后他就投向罗马的敌人,带着敌军来征服罗马。正要打罗马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妻子出城去向他求情,这样他就屈服在亲情里头,最后为敌方所杀。罗马人开始要把他从岩石上面扔下去,作叛徒处理。实际上他是一个功勋卓著的将军,像彭德怀一样,所以林选这个剧本是有深意的,彭德怀在里头了,林同济自己也在里头了。林同济一家子全在美国,他一个人守在上海,伺候他的寡母,他也离不开中国。他到美国去以前,胡耀邦接见他,说林先生这次你还回来吗。他说当然回来,中国还穷,民智还没有开放,我还要回来。

  人物周刊: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怎么样?

  陆谷孙:朱生豪翻得是满好的。《威尼斯商人》中即使是一张便条,译得也颇有中国尺牍文学之风,非常到位,一点意义也没有遗漏。

  人物周刊:莎剧的演出一定要严格遵循经典的文本吗?

  陆谷孙:一定要的。我从来不看京剧的《王子复仇记》、昆曲的《血手记》,据说到英国去受到极大的好评。我知道到英国去是可能受到好评,就是这种“母国情结”起作用了,本土文化的优越感起作用了。《麦克白》里面本来是3个巫婆在唱歌,给麦克白算命,说你要成为苏格兰之王,我们昆曲里面就变成3个跳矮脚舞的丑角了。他们看了当然很高兴,因为总要有点新花样嘛,白人巫婆变成了黑人巫婆,变成了亚裔巫婆,这样才能显示莎士比亚的全球性嘛。

  人物周刊:您也说过要打破单一文本的专制性,这两者其实是不冲突的吧?

  陆谷孙 :不冲突。个性很强的文化——像我们的昆曲个性多强,莎士比亚戏剧的个性多强,这些个性很强的文化之间,是不能胡乱移植的,尽管我同意,我主张,我欢迎参差多态。莎士比亚是产生在文艺复兴时期,那时候人们考虑的是,为什么伟人总是有悲剧,他要研究为什么有“downfall of the great man”,伟人的倒台,老是在考虑这些东西。可是我们的昆曲不是这样的。我的好朋友胡为民过去是青年话剧团的导演,他不听我的劝,就去上海越剧院排那个《第十二夜》,硬要我去看。我一看,我说你这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这个里面有一个薇奥拉,跑到公爵那里打工去了,女扮男装,然后爱上了公爵,然后就暗示他她是女儿身,希望赢得他的爱。公爵爱上了另外一个冷美人,冷美人刚刚死了哥哥,发誓7年不见男人面,根本不理睬公爵。可是胡为民这部戏把这一段演成梁祝里面的十八相送了,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物周刊:您自己研究莎士比亚的立场有一个变化吗?

  陆谷孙:我的立场是以文本为主。你不要轻易地就来评论莎士比亚,你不要轻易地写论文,你先给我把整个文本读懂了。

  人物周刊:现在还能背莎士比亚吗?

  陆谷孙:哦……不行了。小部分的独白和小部分的章节,自己感觉特别好的,像哈姆雷特开头的那一段,在城堡上的那一段,还可以。

  强烈反对高校评审制度

  人物周刊:可不可以说您是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者?

  陆谷孙:我想可以这样讲。我绝对不是一个新左派。

  人物周刊 :您对当下哪些事情不满意?

  陆谷孙:我有时候想写一篇文章,强烈反对高校的评审制度,所谓的教学质量评审啊,造假成风。我们已经通过初查了,他们说还是最老的那个陆某改得最好,居然叫我改以前改过的考卷,本来我是用铅笔改的,系里面后来叫我把试卷上铅笔改的用红笔描一描,以备检查。我陆字倒过来写也不会做这个事。今天接到某大学我一个学生的电话,他那儿的情形也是这样,初审的时候说你们这个地方危险,通得过通不过难说,现在他们通过了,而且良好。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校董跑到北京请评审吃了顿饭。除了吃饭肯定还有其他动作。他们造假造到什么程度?比如说你,他们给你改成推迟两年出生,这样来调整他的教师结构。就这么篡改、造假!

  还有义务教育收费,严格地说,违反宪法。九年义务教育,不应该掏一分钱的,现在收钱收到什么程度!最近苏州、北京首先废除对义务教育收费,成为大新闻了。本来宪法里就有的啊,你说这样的教育怎么办?这些交的钱到哪里去了?而且这些义务教育的地方有些人还进不去!校中办校,一校两制。我们这里也一样,网院,你多出钱,进来。

  人物周刊:这些话在政协会议上提过吗?有什么反应吗?

  陆谷孙:没什么反应。而且我还跟后面的人讲,能不能记录下来。他记录下来了,应该上简报了对吧?但到了简报就没有了,话语就中断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很多。很多变化我们已经看到了,像新天地这样的东西,你说算个什么东西?算资本主义的样板还是共产主义的样板?我觉得设计这个新天地的先生真是阴险啊,在那个地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混合成一个怪胎。

  她小我6岁,是她追求我的

  人物周刊:您父亲在您成长的时候一直不在您身边,这对您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陆谷孙:肯定有影响的,比如说对孤独的爱好。小时候,在余姚,我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面,自己玩。我拿了一个木棒,在那儿舞枪弄棒的,演那些看过的故事里的情节,被我姐姐骂啊。洗澡是他们监督我洗,刚刚洗完澡了,擦得满头都是痱子粉,很快又玩出一头汗。我喜欢一个人跑到江边,余姚的江边,看一片菜叶远远漂过来,漂到我面前,我就在那儿看着,一直等到看不见了,就觉得它陪伴着我。

  人物周刊:上大学之后还是这样的个性,不怎么合群?

  陆谷孙:不一样了,6个人成天生活在一起,集体活动,不参加就是小资产阶级。但我就喜欢劳动之余一个人跑到田埂上,出神,然后背莎士比亚。

  人物周刊:现在一个人生活,从来也不觉得孤独吗?

  陆谷孙:没有。我觉得孤独可以分泌出灵感,可以催化你的灵感。

  人物周刊:孤独没给您带来痛苦吗?

  陆谷孙: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可能以后慢慢会有。比如身体不好了,等等等等。好在学生也多,总归有几个我比较得意的学生,邮件他们拿,

医院里催药他们去跑,还有一个阿姨。阿姨是我的好朋友,她叫我老太爷,有时候也叫我恶霸、地主。司机班的司机关系也很好。一条街的那个毛毛,本来是摆书摊的,我到他那里买体育报,我喜欢体育嘛,他有时候叫我替他看书摊,我就去看书摊。我不愿做vip的,我有vip的朋友,也不去打搅他们。

  人物周刊:您是怎么跟夫人认识的?

  陆谷孙:师生关系。他们都过来学英文,我是那个班的老师。

  人物周刊:她比您小多少?

  陆谷孙 :小6岁。老实说是她追求我的,我不敢对学生这么做的。

  人物周刊:刚开始就公开了吗?

  陆谷孙:完全秘密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们那个班就写我的大字报,我妻子是惟一一个不签名的。这个事情让我还觉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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