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作证 | ||
---|---|---|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30日12:25 新民周刊 | ||
一个个读,一个个想,对“隔行如隔山”的严友人来说,他们既陌生又亲切,他们和自己的恩师张充仁是同代人,虽然隔着行,却有一种天地精神暗地相通。 撰稿/胡展奋(记者) 几乎是2006年夏天最热的一天:室外气温40度。
上海松江“桑达传媒·严友人雕塑工作室”,一块块长达1米的机冰围成弧形的冰墙,把一座巨大的弧形的浮雕和外界隔成两个空间,一台工业用的巨型排风扇正高声轰鸣着把冷气往里打,冰墙以内的气温比外面低10度。 这是一座即将完成的群雕,雕塑大师严友人正在冰墙内挥汗大战,对它进行最后阶段的润饰,尽管冰墙内的气温稍显宜人,但是严友人的汗珠依然一滴滴地在地上,如果没有冰墙,他非中暑不可。 群雕所塑48人,都是共和国著名的两院院士,胸部以下都化为巍峨的群山,故而严友人称它为“院士山”。 他们为什么走上浮雕?为什么他们的身躯和群山化成一体?工程又为什么如此急迫?有什么意义? 严友人挥挥手中的泥刀说,趁现在灵感汹涌,再让我刮几刀,太阳下山我们细谈! 为英雄“赔本” “这是一个赔本的买卖”,2小时后严友人坐下,抹着汗谈起事情的来由。 这48个人大多在解放前即已成名,新中国成立后被国家任命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和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著名科学家——贾兰坡、黄汲清、尹赞勋、熊毅、刘东生……他们对祖国功勋卓著,但是大多作古,在世的也已是耄耋之年,一个共同的经历是,他们大多出身地处南京市珠江路700号的原“中央地质调查所”,都是中国地质科学事业的先驱,值此“南京地质博物馆”成立之际,经国务院批准,拟在新馆为这些科学家竖立大型浮雕,以志永远的纪念。 但是,重量级的人物,必须有相应的重量级艺术表现,这样的群雕,找谁最合适呢? 筹备组人员找遍了北京、南京、广州的雕塑家,几乎都是一口一个市场价:每人10万,48人就是480万。市场最低价。 筹备组犯难了,经费有限,即使这样的费用也承担不了。情急之下,他们想到了严友人——事实上,当初最先想到的就是严友人,但觉得他高不可攀,故而放弃,但是现在他们调整了思路:说不定越是名人,越好说话呢! 果然,一试有望。他们对严友人说得非常沉重:19世纪70年代,一个叫李希霍芬的德国地理学家到中国考察,说了这么一句很伤人的话:中国文人只在室内工作,不愿意去野外,因为用两条腿走路被认为下贱,如果不坐轿子活动就被认为没有身份,所以中国的其他科学会有发展,唯独地质学没有前途,中国不会有地质学家! 但事实上呢,100年后,中国的地质学家是中国人在全世界的骄傲! 严友人当场被打动了,他说,这些民族英雄怎么能用市场价格来衡量!这样吧,我只出十分之一的价格,把他们当神、当作菩萨,用“恭敬心”来做! 博物馆方面大喜过望,但是严友人立即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怎么构图?怎么表现?8月份要交出成品,而现在已是6月,还是一片空空如也,从当下起,构图起码一个月,然后上手雕件,48个形象,常规需要一年,最快也得半年,一个月完工怎么可能? 严友人咬了咬牙:把命搭上去,总有可能了吧! 他迅速构图。几个晚上的苦思冥想忽然有了灵感:美国有座“总统山”,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有“院士山”?!这些科学家,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周总理曾经对他们高度评价:“旧社会的地质工作者不到300人,但他们的本领都很大!” 为了寻找祖国的地下资源,他们把一生献给了中国的山山水水,何不把他们伟大的身躯塑入巍峨的群山呢?既有具体内涵,又有象征意义…… 南京方面再次“大喜”,短暂的讨论后,设计构思迅速通过,接着需要纸质大样稿,困难来了——年代已久,经过十年浩劫,很多老科学家的图像资料不理想,而浮雕中,每个人的形象必须是真容,不能虚构。 严友人审视着图像资料,基本都是照片,黑白居多,有的曝光过度,面容像一朵云;有的曝光不足,五官黑黢黢;有的是集体照,放大后只是一个轮廓;更有的形象残缺,一个侧面而已……而且各种照片用光不同,各种光角和视线都有,必须把它们和谐地统一在浮雕上,太困难了。 他开始为每个人画速写稿,每人五稿,48人就是240稿,而事实上,不少科学家因为原始资料基础差,画了又画,又何止五稿,工作量之大简直无法想象,虽然体魄强健,但每次从工作室回家,严友人都趴着不想说话。 在此反复素描的过程中,他以雕塑家特有的敏感,把平面化为立体,每个人眼窝凹进多深,鼻梁耸起多高,下巴多凸,耳朵大小,都要找到立体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油画讲调子,雕塑讲位置”,群像中,每张脸之间的距离和角度都必须和谐,每个人的视线都必须和谐,任何艺术的最高境界都是“和谐”。 整整一个月的奋斗,大样稿出来了,全长10米的长轴,48位院士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审稿后稍作修改和调整,严友人从7月5日起,进入泥稿创作。 浮雕用泥全是来自宜兴的优质紫砂泥,“院士山”高2.75米,全长13米,呈内弧拱壁状,“山上”的院士们和真人的比例为11。 最初只是一堵泥墙。泥墙上,严友人每天必须做8个塑像(初稿),6天后48名塑像都有了位置,然后每个人细作,每人做6遍,48个人就是288遍……高温酷暑,简直是无穷无尽的苦役,艺术家的眼睛花了,不停地流泪;艺术家的双手垮了,吃饭要别人喂;最后阶段,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便买来举重阔腰带撑顶。 渐渐地,墙上的“人”一天天地活泛起来,南京地质研究院詹院长审稿后——满意;南京地质博物馆顾馆长审稿后——满意,及至记者到达现场时,工程已近尾声,场面令人震撼,48位“两院院士”,眼神灼灼,目光深邃,饱经沧桑的面容基本都是正面朝向,但又各各不同,胸部以下,概为龙脊般起伏的山脉,气象阔大,寓意深远,老一辈地质学家的形象栩栩如生。 艺术从“读心”开始 这是一组可以让我们直接联想到秦、汉时代大气磅礴、雄强浪漫雕塑风格的力作。 “无论构图还是泥稿,我的确时时想着秦汉风格”,严友人承认说,那是我们国家雕塑艺术最伟大的时代。 作为我国现代伟大的雕塑家张充仁的衣钵传人,严友人自“上海美专”起追随先生20年,深受张充仁艺术理论影响,如今自己也已年过花甲,仍然孜孜追求艺术的无上境界。 什么是“无上”呢?“读心”——能读懂读透人物的心,并且能传神地表现出来,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有人“皓首穷经”就是无法深入人物之心。 大约从2006年5月起,严友人就天天“读”着48位两院院士的心。 (中央)地质调查所是中国近代史上成立最早、规模最大、成果最多、组织最为健全的一个全国性地质机构,是中国地质科学发源地之一,是培养中国地质科学的摇篮,从1913年成立到1950年全国地质机构改组时撤销,前后经历了37年的曲折和坎坷的历史,一批批地质调查所的前辈们踏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取得了大量的研究成果,解放后涌现了48位两院院士,推动着中国地质科学事业在千难万险中奠基和发展。 大量的地震研究、无数的民用工程、国防工程、矿源勘探……哪一项离得开地质科学,丁文江、翁文灏、章鸿钊、黄汲清……没有这些创始人,中国的地质事业可能还在被人嘲弄。 被誉为“黄土之父”的刘东生院士是2003年度中国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获奖人,也是国际最高环境科学成就奖——泰勒奖的获得者。 严友人凝视着刘东生的照片,想起专家们的“业内物语”:人类要了解地球数百万年的变化史,必须读懂三本“天书”—— 一本是深海沉积史,一本是极地冰芯史,第三本就是黄土的历史。刘东生就是对黄土演化史研究作出卓越贡献的人,他建立的黄土“新风成就说”平息了100多年来的黄土成因“风成”还是“水成”的争论;他向经典的第四次冰期理论提出了挑战,创立了多旋回理论,使全球环境变化研究史上的一次重大革命;他致力于青藏高原隆起与东亚环境演化研究,开辟了地球科学的一个新领域。 他读着刘东生的“心”,想着中国的那句老话:相因心生,想着刘东生直到89岁高龄还在给研究生上课,一个坚毅而睿智的形象渐渐锁定在脑中。 他又看着程裕淇院士的画像。已故程裕淇院士是享誉国际的著名地质学家,我国变质地质学和前寒武纪地质学的主要奠基人,他生前曾经担任地质矿产部副部长,被温家宝总理誉为“科研管理精英”。他反复读着这位老人,他是丁文江和李四光的学生,拿到博士学位只有26岁,一辈子为祖国找矿,88岁了还带着学生上山;还有陈梦熊院士,作为我国水文地质学的奠基人,他在我国地质科学领域拥有多个“第一”:第一个横跨祁连山的地质队员;第一幅三百万分之一中国地质图的编制者;第一个组建了我国水文地质工程兵部队。 黄汲清,我国历史大地构造学的奠基人,在当初一片“中国没有石油”的国际学术观点中,一直坚持“中国有油论”,以其独到的学术思想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为中国石油勘探事业作出了不朽贡献,可以说没有他的坚持,中国石油的大面积勘探将推迟很多年,“生不愿封侯,但愿一敲天下之石头”,端详着黄汲清这句给学生的题词,严友人从黄汲清的表情上读出了大胆、执拗、睿智和幽默…… 一个个读,一个个想,对“隔行如隔山”的严友人来说,他们既陌生又亲切,他们和自己的恩师张充仁是同代人,虽然隔着行,却有一种天地精神暗地相通。 中国的现代雕塑艺术,既然应该还其原始贞洁的本质,唯“奢华铺陈、繁琐罗列、刻意造作及逼真细节”者务去,那么48位科学家的造型就应该朴实、简洁,于简朴中突出感染力。 严友人30多年的艺术实践,早期以写实风格扎实驰誉国内,中年后“变法”,致力于雕塑语言中注入文学性语言,运用诗的隐喻与象征,夸张与幻想,哲理般的抽象乃至于黑色的荒诞,使雕塑作品在固定不动的空间内,言简意赅地融入丰富的思想内涵。 一句话,已经浸润写意风格多年的严友人,现在必须回到高度写实风格,重执“工笔之刀”,但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归,而是经过螺旋形上升后的高度回归,我们细细观赏,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找到凸显出个性特征的细节,身患疾病的、清癯的脸上,眼睑微垂;极度疲劳的,眼袋微肿;忍辱负重的,嘴角像弓;循循善诱的,满面慈祥…… 刀法细腻而又果敢,有时是“伤人乎,不及马”的提纲择要,有时是“杜审言,每事问”的须眉毕现,他再次强调,现代阅读过程是由创作者和欣赏者共同完成的,如同国画中的“留白”,只要你提示性地预留空间和路径,读者的想象力和鉴赏力往往超过我们。 这一次,他给我们预留的空白就是延续了科学家们身躯的群山。 群山作证,中国老一代的科学家,对国家、对社会贡献最多,索取最少。他们的辉煌业绩将永留史册。 群山作证,中国的科学界,奉献是主流,正直是主流,那些甚嚣尘上的学术造假和作秀将注定是山脚的尘埃。 群山作证,虽然人类总是吵吵嚷嚷地向归宿走去,但是每一茬的人群过后,总有一些不朽的东西留在大地。- 相关专题:新民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