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雪
那一年，七岁的刘若英牵着婆婆(奶奶)的手去上平生第一节钢琴课。她问婆婆：我为什么要学钢琴？婆婆回答说：为了有一天你的男人不要你了，你还有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还有你的孩子。
一个还不知男人为"何物"的小姑娘，就这样传承了千百年来女人对始乱终弃的恐惧。"始乱终弃"一语最早出于唐元稹的《会真记》，这是才子佳人故事的老祖宗。不过以中国人的生活美学经过几百年的改造，最后形成的各种版本的《西厢》已经充满了笑话、误会、夸张、巧合，并以大团圆结束，所有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连那些古板成性的道学先生的道德批判，也败坏不了人们看莺莺和张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兴致。
但是在传奇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知道的故事不是这样。《会真记》里的莺莺姑娘，不是在红娘的怂恿下才勉强和张生约会，而是自己决定委身于这个有能力有才气的年轻人；她时而端庄自持时而自荐枕席的举动，不但是青春冲动难以自制的表现，还可能有更深的背景和动机。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莺莺小姐并不姓崔，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是客居中原的一个中亚少数民族粟特族的后代，本姓曹。她的族人世代经商，特别擅长酿葡萄酒。她像薜宝钗一样家境富庶但并无权势，有需要奉养的母亲和指望不上的兄弟，非得嫁一位能干的女婿才能撑住门面。莺莺的母亲郑氏是"张生"亲戚中的长辈，她自己对这位晚辈极其看重，莺莺的选择很可能得到母亲的默认--如果不是促成的话。
但无论如何，是她自己写下的那首"待月西厢下"的情诗。当她投诗寄简之时，应该就有了以身相许的打算。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婚姻也是一场赌博，她赌上了自己的初贞，可惜由于张生的负情，输得一败涂地。
在处女膜崇拜者看来，莺莺是贱得不能再贱了。但在风气开放的唐代，在出身不那么高贵的女子中，靠自主择夫改变命运的女子不在少数。成者如《李娃传》中的李娃，《红拂记》中的红拂，成了高官和名将的夫人；败者如《霍小玉传》中的小玉，《会真记》中的莺莺，也能赢得人们的一掬同情之泪。
莺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愿赌服输。每当我在网上看到一些人对"非处"的谩骂和一些女孩痛诉自己被男友始乱终弃的情史，我就会想起那个勇敢而不幸的女孩。想起她对即将离去的情人既沉痛又自尊的剖白："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她还能保有自己的尊严，记住曾经有过的美好。就像张爱玲说的：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
在传奇结束的时候，莺莺已嫁为人妻，张生也另娶了名门之女。他以内兄的名义请求见莺莺一面。莺莺拒绝了。这个拿着她的情书向朋友炫耀、得到了她的爱情却把她视为"尤物、妖孽"抛弃掉的男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她以一首平实的五言诗了结了他们之间的初恋："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千年之后，我们在张爱玲的小说里看到相似的情节：振保为了前程名声抛弃了"红玫瑰"娇蕊，娶了"白玫瑰"烟鹂。多年以后，婚姻平淡、双鬃有丝的他在车上偶遇娇蕊，她已经是一个带着孩子的的中年女人。"比以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对于过往种种，她说："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她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在苍凉的落幕时分，哭的人是男人，而女人则微笑着，不屈服，不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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