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简介
1923年生。原名史成汉,又名牛汀,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写诗,近20年同时写散文。曾任《新文学史料》主编、《中国》执行副主编。
本刊记者李宗陶 实习记者王媛 发自北京
86岁的牛汉脸上,刻满岁月的刀痕。与他同时代的人,谁脸上不是如此?
几十年沉沉光阴将他的身高压缩了5公分。即便如此,他站起来还有1米86。
牛汉的祖先是铁木真的嫡系,叫忙兀特儿。兀特儿是姓氏,忙是部落名,这支部落早年在今天察哈尔、张家口一带。元朝亡后,忙兀特儿迁徙山西,改姓史。他的祖先骁勇善战,常能虏获异族美貌女子。讲到这一点,牛汉笑呵呵的。
他的脾气,用祖母的话说,像家乡的滹沱河。滹沱河平时不像河,除去沙土,尽是石块——潘光旦当年质疑“潮流” 时用一条河作比喻,河里有落叶、有鱼卵、有石块,河水断流之际,河床中惟一留下的,是它们。家乡的人们不敢走近滹沱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发大水了。发大水时,全村人都不敢出气,连狗都不敢叫了。
父亲史步蟾早年怀有革命热情,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回到家乡,虔诚地种地。他嘱咐儿子:“还是好好念书吧。”牛汉对美的寻求,也是在父亲的启发下开始的。父亲的笙、箫、笛,以及那些古老的元曲谱本,让他敏感于美妙的声音。父亲在油灯下朗读诗歌的样子,他满满两架子的书,让徐志摩、郭沫若、朱自清、周作人、鲁迅,以及《新青年》、《语丝》、《译文》等等,陆续走进他的视野。
抗战流亡,牛汉跟父亲到了甘肃天水。在那里,他学画,他晚年画的诗人穆旦、聂鲁达、普希金、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真是有趣。他接触了更多诗歌,两本口袋诗集——田间的《呈在大风沙里奔走的岗位们》和胡风的《野花与箭》,是他随身必带的。“我喜欢田间的激情,像一把火。胡风的诗很有湖畔诗的味道,没有口号,写得宁静、凄切,有大革命前后青年的愤懑悲伤,但当时我还不十分理解。”
牛汉的三舅牛佩琮毕业于清华大学,曾任《清华周刊》主编,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牛汉崇拜三舅。他的逻辑是:三舅那么好,他是共产党,我就跟定了共产党。他在三人小组里入了党,但负责人回了延安,“没有人管我们了”。
第一次考验很快来到。高中毕业时,校长宣布文理两个班七八十人必须集体参加国民党,否则不发毕业证书。“我不干,宁可不要这个毕业证书。那时候进(共产)党比较困难,我通过特别困难。所以心里是很纯洁、很坚定不移的,怎么能够背叛自己的理想,背叛对党的誓言呢?那我还是个人吗?”他和同学郗潭封逃跑了。一年后,牛汉考上西北大学外语系,向教育厅要回了高中毕业证书。
心向圣地延安,盼望抛头颅洒热血去抗日。愿望暂时不能实现,牛汉只好抛头颅洒热血一般地去写诗。天天写,白天写到晚上,晚上写到黎明。1946年7月,他跟党组织接上头,重新宣誓入党。那一段生活,动荡、绚丽、澎湃、神秘。
1948年,牛汉把长诗《采色的生活》(采色即彩色)通过朋友寄给胡风,从此开始通信。胡风的回信有20封,现存16封。
1955年5月初,最高领导人在审阅舒芜交出并整理的胡风信件后,指示有关部门成立“胡风反党集团”专案小组。根据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党组的复查报告披露:这场清查斗争共触及2100多人,逮捕92人,隔离 62人,停职反省73人;1956年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78人,其中骨干分子23人。1955年5月1 4日,牛汉第一个被捕。两天后胡风被捕。因为牛汉的性格和曾流露与胡风等人不同的观点,“上面”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让他好好揭发。
被拘留一周后,牛汉收拾好行李,对看守说:“一个星期了,我要依法离开这里,再见!”一番搏斗之后,上级出马,牛汉返回囚室。
经过两年的隔离审查,1957年5月牛汉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派出所每周来人,听取汇报。1958年2月,他被正式开除党籍,回原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降级使用,仍当编辑。
“这人没法改造了,上面肯定这么看。我就这个脾气。我就当编辑,编好书写好字就行了,比当皇帝都强,呵呵。” 牛汉说,亏得人文社领导王任叔(巴人)多有相帮。
1965年冬,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牛汉见到了10年未见的胡风。发言时,他照着稿子念,念着念着激动起来。 “我说胡风问题不是反党反革命,是文艺思想问题。‘停止发言,下去!’把我赶下去了。别人讲牛汉你真是头脑简单,那种场合你怎么能替胡风辩护呢?我不是感情冲动,人活着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同看法嘛,正常的嘛。”
他后来的日子,被切割为两年的劳动改造,半年的“四清”工作队,5年半的五七干校……在咸宁干校,他迎来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峰,并养了一只狗叫小白。“我跟它那种同属生物的情谊,真可以说是胜过了人。”回头一看,寓言一样。
1979年9月,牛汉获平反并恢复党籍。他说,25年里,他始终没认过错,也没出卖过任何人。胡风去世前说, “牛汉是个可依赖的人。”别人则叫他“倔强的诗人”、“一个被诗神看中的诚实的孩子”。
1980年春,他在北京又见到胡风,“他真正衰老了,很深沉。别人跟他讲这讲那,他只说几个字,但词意准确而有分量。”
现在,牛汉住在让前来拜会的台湾诗人痖弦略微吃惊的简朴公寓里,跟阳台上那些小小的绿色植物“相依为命”。偶尔出门,舍不得打车,坐公交和地铁。他的诗作,跟余光中、洛夫的诗歌一道,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悄悄取代了贺敬之的《回延安》、《三门峡-梳妆台》,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以及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
这个唇齿间已有些漏风的老人慢慢地讲啊讲,讲出“受组织信任者”这样的概念,给出“中国的大人物都比较复杂” 这样的判断……
“胡风分子”后来各走各的路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胡风的30万言上书?
牛汉:我没参与。但我一直不同意“文艺为政治服务”,这是否定人性的。应该像鲁迅他们说的,为人民、为人类和人类的精神服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这个提法,42年从《新华日报》第一次看到,我就不同意。50年我做成仿吾的秘书,跟他谈这个问题,他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他是创造社的骨干、长征干部啊,当时就不赞成。所以后来政治上,怎么说呢,一直压着他,抬不起头。
胡风53年回了北京,没有正式安排工作,没有安身立命。我想他有过巨大的苦恼,在我心里他有一种思考人生和文学的本能,不管处在什么条件下。他肯定是经过思考,才写30万言书向上反映的。
人物周刊:他们把您归入“七月派”。
牛汉:“七月派”里也很复杂,人好多,我不是最早的。《七月》37年从上海移到武汉,到重庆改成月刊。我和胡风是解放后(1950年)才见面的,我只是他的追随者,觉得《七月》这个刊物办得好,包括后来的《希望》,都不错。几个作者:路翎、曾卓,人都很好;阿垅是特别好,虽然有偏激的一面,但他正直率真、决不背叛,真的是个人!他跟胡风关系其实不是那么紧密,也不是绝对地认可胡风所有的观点,他跟胡风辩论我看见过。(上述3人都是“胡风分子”,其中阿垅1 967年因骨髓炎在天津的监狱里去世。)
所谓的“胡风集团”也比较复杂,后来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有的人当官了,就不敢讲真话了,这种人见了面我根本不理他,手都不握——这是我的脾气,毫不含糊。这种人还写什么诗!王元化后来跟我说,人的变化真是令人吃惊、不可想象,当初是那样诚恳而且有个性的人,唉……有的政治上“进步”了,就“超越”别人了。
人物周刊:给您平反时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
牛汉:但是对我们好像还是有点隔离的意思,后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在改。第一批就4个人:我、曾卓、王元化、刘雪苇。后来胡风去世(1985年6月8日)以后,遗体在医院里冷冻了七八个月,为什么?就因为大家不认同上面的批示,对他的历史问题没有彻底平反,怎能让逝者归安?就是“胡风集团”也受影响。后来也慢慢改了。现在说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就过去了,实际上我们当时真叫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