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李远哲，书生从政的歧路与迷失

　　中国观察之庄礼伟专栏

　　台湾有两位“李大师”。其中一位当然是李敖，他无所不骂，以骂成名，把“骂”骂成一门偏门学问；另一位是即将卸任的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李远哲，他以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的身份参政，对政坛中的许多事都敢去介入，是李登辉、陈水扁的重要政治顾问，被称为两代“国师”。

　　真正的通人还是野狐禅“大师”？

　　李远哲1936年生于台湾新竹，1986年获诺贝尔化学奖；1994年受李登辉“征召”，回台北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2006年10月他将结束院长任期，12年的从政生涯将告一段落。当年他以学界精英的身份回台服务，以“台湾良心”的民望参政议政，然而12年后，他的清誉损折殆尽，仕途黯然收场。其中的关键原因，是他把自己的政治抱负、政治前途和政治信用度接近于零的陈水扁捆绑在了一起。

　　中国自古以来，除了极个别豪气冲天者，书生们基本上都是盼望寻一“明君”而佐之。然而，在中国历史上，这是几率极小极小的人生赌博。于是就有了种种怪现象:许多书生明明伴了昏君，却只能把苦水吞进肚子里，在断断续续的君臣恩义互动中，怀着“此人或许会突然改变”的侥幸之心，把自己的一生给搭了进去。而李远哲，他大概早就醒悟了，但戏还是要演下去，他说他不后悔回台后的种种选择，不后悔在2000年“大选”挺扁而促成“政党轮替”，他说这番话，已经不是在为那个千夫所指的“总统”，而是在为自己，为自己的政治信念，因为他相信“政党轮替”是民主的、进步的政治文明。

　　本来，李远哲只是一个学术单位的领导人，但12年来他介入了太多太多的政治事务:教育改革、灾区重建、社区营造、“国统会”、成为头号“国政顾问”、在2000年和2004年两度挺扁、多次代表陈水扁或代表台湾出席重要会议、对台湾的社会政治经济发表大量的公开言论，等等。他会这么多事情吗？人们渐渐怀疑:他是真正的通人，还是一个野狐禅“大师”？当然，他可能是出于真诚的知识分子使命感，对于种种社会弊端都不愿沉默，于是他把自己“舍”了出去。

　　从政后，李远哲本来应该知道台湾政坛有多么泥泞、多么复杂，应当谨言慎行，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但事实证明他没有，这又是为什么？是看到台湾给予独立知识分子的空间很窄，只有掌握行政资源才能干大事？还是清醒地看到台湾的政治转型只能是一条荆棘路，只能在国民党继续当政和换民进党上来试试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他李远哲──台湾最有名的科学家之一、最有名的清流人士之一，其实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告人的名位之念？答案或许只有李远哲自己心里最清楚。

　　“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

　　年轻时的李远哲曾说:“我们应该勇于善尽知识分子的言责，提醒社会，否则，一旦台湾社会向下沉沦，未来我们一定会为没有站出来说该说的话而感到后悔。”对于国民党执政时期的种种弊端，他发出了台湾要“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的强烈质问。然而他过于简单地把复杂的台湾社会问题简化成两个等式:支持国民党等于“向下沉沦”，支持民进党等于“向上提升”，在2000年“大选”的关键时刻，他以自己的清流声望，为民进党和陈水扁打了包票。

　　这真是一场豪赌。现在，当有人问起台湾在陈水扁时期是“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时，李远哲一时无法回答。

　　2000年陈水扁能以微弱优势当选台湾“总统”，李远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在宋楚瑜民调领先的情况下，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支持陈水扁，这就是曾对蒋氏政权保持独立姿态、在求学上进方面成为全台子弟楷模、具有清流和正直形象的李远哲。斯人一出，局面顿改。有李远哲这样的老实人为陈水扁鼓与呼，选民怎能不相信陈水扁是一个诚实、有信用的政治家？此前连战、宋楚瑜、陈水扁还都力邀李远哲做自己的竞选搭档，由此可见李远哲当时在台湾民众眼中的分量。

　　2000年3月5日，李远哲在台北国际会议中心，公开发表题为《跨越断层——掌握台湾未来关键的五年》的演讲，谈及自己迫切地担忧台湾到底会“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对于李远哲的担忧，陈水扁迅速以“全民政府、清流共治”回应，于是两个人很快站在了一起，李远哲还与岛内一批社会名流迅速组成了陈水扁的“国政顾问团”。

　　关于李远哲为何突然表态挺扁，除了对国民党政权的痛恨与失望，当时与李远哲关系很密切的萧新煌、黄荣村的回答或许也是李远哲心中所想──“陈水扁的气势已经后来居上，猛虎将要出柙了，只需给它临门一脚，顺便把绳索套到它脖子上，今后才能够控制这只猛虎的方向”。可这是何等的书生气，何等的一厢情愿！到后来李远哲也不得不沮丧地说:“与李登辉相处，他听我4年的意见。与陈水扁来往，他只听我4天的看法。”

　　李远哲似乎总是在陈水扁的关键时刻像“大师”一样登坛说法。2000年“大选”时他拈出“向上提升”、“向下沉沦”8个大字；2004年“大选”时他再次为陈水扁打包票，称“民进党及执政团队经验稍嫌不足，但可塑性高、理想性高，改革驱动力也较强”，再次助扁涉险过关。2006年6月，在台湾“立法院”即将投票表决罢扁案前夕，李远哲又公开发表他的“四点看法”，首次严厉批评民进党“政绩有限，弊案不少”、“未能坚持理想，谦卑执政”，呼吁陈水扁“止谤莫如自修”。在声明中，李远哲“殷盼”民进党和陈水扁“深自检讨，以后功补前过，俾不负人民寄托”，但他同时告诫推动罢扁的在野政党要深切领会“宪法”为何要对罢免“总统”设置高门槛，希望大家以维护政局安定为重。

　　这个声明几乎把李远哲想表达的愿望都表达出来了:一是要严厉批评陈水扁和民进党，继续申明自己的“清明政治”理想；二是要表明自己不是聋子瞎子，报刊、电视和网络都还是会看一看的，对陈水扁和民进党的弊案、沉沦还是略知一点的；三是勉励陈水扁“止谤莫如自修”，“以后功补前过”，担负人民的嘱托继续前进；四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在野党要“理性在野”，似乎台湾政治乱象的根源都来自在野党。

　　由此可见，李远哲对陈水扁仍然是明骂暗挺。到目前为止，李远哲仍然不为屡次挺扁感到后悔，他只是感到“遗憾”:大方向是对的，只是陈水扁不争气。陈水扁把台湾党外民主人士数十年牺牲奋斗所积累的清望在短短6年间挥霍殆尽，道歉、下台都是应该的，而李远哲屡次为陈水扁做宣传、打包票，难道就不应该也向台湾人民郑重道歉？然而李远哲没有道歉，只有“遗憾”，遗憾陈水扁是个“有缺陷的产品”，自己仍然无须负半分责任。

　　连李登辉都痛骂陈水扁贪腐，催扁下台，可李远哲在“中研院”与度过罢免风波的陈水扁握手时，仍然是握得那么久。他还是当年那个“台湾良心”吗？陈水扁沉沦了，民进党沉沦了，那他李远哲呢？在政坛12年了，风光无数，众人仰视，但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渐渐迷失了方向，从民主价值的维护者变成了陈水扁的私人辩护工具？知识分子工具化的歧路命运，会因为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而被豁免吗？

　　继续迷失还是回归知识分子本心？

　　李远哲早已痛苦地发现:台湾政治的困顿在于党派立场分明，族群立场分明，是非却不分明。但他自己在许多时候，却也是当局者迷了。

　　当李远哲由洁身自爱的学界“教父”，变成了依附陈水扁的政治“票友”，另一部分台湾知识分子却打破了政党依附、人身依附，转向了超越党派立场的是非之争。2006年7月，15名与民进党关系密切的学者和社会运动人士联名发表声明，呼吁陈水扁“在已经失去道德威信和人民信任的时候”自动下台。这份声明还对以煽动族群悲情来代替政治道德反省表示极度反感。

　　较长一段时期以来，批评国民党的是泛绿学者，批评民进党的是泛蓝学者，是非之争变成了党派立场之争、族群和省籍之争，知识分子纷纷被党派或当局收编，或者忌惮于民粹主义或种族主义方面的压力而不敢说真话。曾经批评当局最猛烈的民进党现在成了“当局”，曾经的悲情成为了当局的最佳护身符，言论空间被蓝绿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占据，知识分子纷纷闭嘴了，学运、工运也苍白无力。在这个沉沦、迷惘和无聊的时代，只有为数不多的一批台湾知识分子，还在苦苦坚守着知识分子的天然使命。

　　一个丧失批判精神的社会必然沉沦，而一个知识分子仍在坚守其使命的社会必然会有希望。李远哲以其聪慧当然也会看清这一点，那么，现年70岁、历经政坛沧桑的李远哲或许最终仍然会回归到知识分子的本心和独立立场，为台湾社会的“向上提升”贡献自己的余热。

　　(作者任教于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