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说，经历过地震，她有一种公民意识，很多事情以前她不会去做，但是现在，只要有这个能力，她就会去做。

　　撰稿·杨 江(首席记者) 摄影·潘文龙

　　临危受命

　　“小张书记”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她说自己是典型的川妹子，性格就像野辣椒。

　　“我有点泼辣！”

　　“小张书记”有点胖，身材不到1米60，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不过，她可是幸福家园的“大人物”。

　　“我是幸福家园的党支部书记、团总支书记，负责精神文明建设，妇联、计划生育……这些都归我管。”

　　“小张书记”名叫张颖，一个28岁的80后未婚女孩。

　　80后女孩张颖此前其实从未有过社区工作的经验，更没担任过这么多的“要职”，“我这人大大咧咧的，气质好像与行政工作不太吻合。”

　　张颖此前其实连一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她在重庆念书，做过一段时间律师助理，后来在母亲的执意要求下回到都江堰。

　　“我妈以为我一个本科生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很好找工作，她失算了。”

　　张颖一回到都江堰就成为一名无业青年，于是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铺，说是做点小生意，其实是在准备公务员考试。

　　但是地震发生了。那天张颖正盘腿坐在店内看书，突然间大地一阵颤抖，她有点恼，探头朝店外望，“哪里来的大卡车，动静这么大？！”

　　车子没看到，房子却开始剧烈摇晃，噼里啪啦，东西落了一地。

　　邻铺有人跑了出来，捂着头，指缝间冒出血。

　　“地震了！”

　　张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掉了一只鞋，手上拿着一本公务员考试资料，还有一支笔。

　　房子就在眼前一栋栋倒下。接下来的事情张颖脑子一片空白，“我这么点年纪，哪经历过这么大的灾难！”

　　父母离异，张颖从小就跟母亲过，还好，父母无恙，但是房子却没了。从都江堰周边不断赶来志愿者，张颖加入了这个队伍，“没多想，觉得有这个义务”。

　　这个时候，34岁的南桥社区青年周小平在短暂的慌乱后，也与社区的其他青年人一起迅速由灾民转为志愿者。“帮老人搭建帐篷，维持食品、饮料的发放秩序。”

　　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在幸福家园的初次相会是在5月23日。不过两个人当时都没怎么注意对方。“打仗一样忙乱，哪有那份闲心。”

　　从5月17日开始，幸福家园板房开始搭建，仅用5天时间，到5月22日，第一批300多套板房就已经完工。受灾最重的1400多名老城区居民在5月23日凌晨搬了进去，张颖与周小平就在其中。

　　领导们要去一线抗震救灾，幸福家园需要募集志愿者维持日常秩序。两个女孩一想，自己是党员，于是挺身而出，打扫卫生、维持秩序，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其实也就是帮人跑跑腿，没想到后来领导干脆就让她们负责幸福家园的行政工作。

　　幸福家园到8月1日之前板房全部建成，整个板房区占地150亩，板房2200多间，安置6700多人，分为三个区，一个管委会，下设三个居委会。

　　周小平的职务是一居委主任，下管1200多人，和“小张书记”差不多，周小平此前也毫无社区工作经验，她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做过小生意、打过工。

　　“咋办？啥子都不懂。”两个女孩心里直打鼓。

　　我能理解你们的痛

　　“别人都夸我从早忙到晚，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张颖说，这就是她刚接手幸福家园行政工作时的感觉，忙到什么程度，张颖说，有时候拿着纸巾想去厕所，半途被人拦住，忙了大半天，事情理好了，纸巾还捏在手心。焦虑加上劳累一个月内瘦掉好多斤，倒也好——减肥。

　　她到现在嗓音都是沙哑的，因为一天要说太多的话，她原以为社区工作很简单，甚至有点好玩，不就是处理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嘛，哪想到居然有那么琐碎，要直接面对受灾群众，为他们服务，或者要求他们按照社区要求去做。

　　“矛盾就这样直接摊在你面前。”由于板房建设匆忙，下水、道路等配套设施一时无法跟上，一到下雨，两个女孩就紧张得睡不着觉，半夜起来穿着睡衣就去挨家挨户查看漏水情况、帮着居民舀水。

　　迎接她们的却是一顿臭骂，“地震没把我震死，倒要被你们这里淋死！”有受灾家庭埋怨。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都快下来了。”周小平说。

　　张颖更是一个很要强的人，震前，为了一棵大白菜都能在菜场跟人理论半天。“我是独生子女，我妈都没这么对我过。”

　　但是两个女孩没有回嘴，被骂了还叫人来修屋顶。“他们经历了地震，心里不舒服，冲我们发火，发就发了吧。”张颖说。“如果我没有经历过地震，我会觉得我为啥要噎下这口气，但是现在我理解他们的痛苦。”

　　可周小平回到家眼泪就止不住了，9岁的女儿一个人在板房里趟着水，拿盆子往外舀水。周小平的公公震前过世，婆婆搬进幸福家园板房后也因病去世，而丈夫也一直忙于工作，“我没有时间照顾女儿，这么小的孩子每天自己起床烧饭，然后去板房学校上学。”

　　周小平觉得愧对女儿。镇领导放手让她们去做，她们有不懂的也去问领导，但是实际工作还是要靠两人自己去慢慢摸索。“社区工作，尤其是面对受灾群众，要更有耐心，他们容易激动，你语气不对，他们就可能骂人。”

　　两个女孩对板房区的居民状况烂熟于心：一居委70多户遇难家庭，30多户残疾人，24户低保户，还有3户因灾致残。

　　越是骂她们最多的家庭，她们拎着慰问品上门的次数越多，“多关心，多沟通，让他们觉得我们是真正在为他们服务。”周小平说，对于丧偶、丧子的妇女，还要特别沟通，鼓励他们重新组建家庭、再生子女，时间长了这些人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

　　巡夜，是每晚必需的任务，安全和卫生是第一位，其他都好办，周小平说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发生火灾可不得了。

　　接受采访这晚，因为附近发生火警，板房区的电闸被拉掉，正好轮到周小平值夜班，她忙叫电工挨家挨户去提醒，一定要把热得快、电炉这些插头拔掉，防止半夜来电引起火灾。

　　有一天，一名曾经把周小平骂哭的受灾群众酒后无法将电池插进充电器，周小平巡夜路过，帮他插上，这个细节将对方感动了，“小周，对不起，我女儿没了，那一天我心情不好。”

　　“要是我家里亲人没了，我也会难过。” 周小平说，“我觉得这委屈受得值，一年来我们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刑事案件，连吵架的都很少。”

　　幸福家园入住一两个月，群众就认可了这两个女孩，张颖说，“以前走访，别人会骂我们，可突然有那么一天，就有人在后面叫我，小张书记，你别走啊，过来吃饭吧。”

　　张颖不好意思吃，人家又塞给她一个水果。

　　“这水果多温暖我的心呐。”

　　引导群众自力更生

　　幸福家园一居委共有4个人——2个委员，1个书记，1个主任。此外，还招聘了10名巡逻队员、10名卫生保洁员、4名浴室管理员以及1名水电工。招聘的这些人员大多都是板房区内没有工作、没有生产资料、没有经济来源的人，张颖将他们称作“三无人员”。

　　“我们一定要鼓励大家恢复信心，去找工作，自力更生。”张颖说，保洁员、巡逻员的工资每月650元。她和周小平的工资也只有这么多，只不过作为居委会干部，每个月有一点象征性的补贴。

　　但是在2008年7月，张颖与周小平却做了一件很有个性的事，成都一家企业的老总前后三次找到她们，希望能够接受他的捐助，遭到了她们的拒绝。

　　“他提出给幸福家园免费供应三个月的蔬菜、米、肉，还有钱。我们一想，这哪儿成！我们刚在引导群众自力更生，你这样一搞，他们又坐吃救济，不去找工作了。”周小平说。

　　这件事其实是瞒着一居委群众的，周小平说，当时即便让群众知道了，到领导那儿告她们俩的状，她也不管，“我就是不同意接受这捐助。”

　　她认为这种捐助不是长久的，“三个月过后怎么办，该找工作的时候不去找，晚了就麻烦了。”

　　“我建议他将这些物资送到更需要帮助的地方去，比如向峨乡的农村。”周小平回忆。

　　幸福家园有一个爱心食堂，原本是对受灾群众免费供应的，但是张颖和周小平发现，就是有那么一批年轻力壮的人不去找工作，天天吃白食。两人一合计，将免费食堂改为了平价食堂，这样一来，马上就有人来找她们希望帮助介绍工作，赚钱养家。

　　爱心食堂从免费过渡到平价还算平静，浴室从免费改为收费就招来了一个多月的对抗。

　　“有些村民有钱就是不肯交，认为应该吃国家的，骂收费员，在第二区，甚至还围攻居委会人员。”周小平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要去自力更生。”

　　钱是收来了，但是浴室的门、门锁却在夜里被人砸坏了，周小平也不去追究，找人修好。可是刚修好的门锁，过了一夜又被人砸坏了。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坏了修，修了又坏，周小平也不发火，总算慢慢得到了理解。

　　“我们经常举行一些招聘会，提供岗位信息，现在，基本上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人实现了就业。”

　　对于那些实在找工作困难的家庭，幸福家园又开辟了一个商业区，出租给他们，每月只是象征性地收取150元租金，管理费、卫生费一律免收。

　　这种店铺目前在幸福家园一共有100家。

　　“我如果太有城府，老百姓会不喜欢”

　　张颖的案头放着一本社工类的书，她很兴奋地说，如果这次考试成绩理想就可以到上海参加社工培训。

　　为了营造一种积极向上的社区氛围，毫无经验的张颖、周小平时常要绞尽脑汁，搞一些活动，调动大家的精神，她们组织了舞蹈队、太极拳队，到现在每天晚上娱乐区的广场上都有舞会。

　　两个女孩子组织策划了从端午到中秋，从元旦到春节等一系列社区活动，“以前大小活动，还有人来帮助指导，后来，就完全靠我们自己，舞台、背景、节目单，做完很有成就感，等演出结束，好失落噢，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张颖说。

　　很多事情还是要借助外来资源，张颖认为对她帮助比较大的是上海社工，她发现原来社工在上海是那么一份重要的职业，“我很佩服上海来的社工，他们那么快就能融入社区，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能做成这么多事情。我们就是这样摸索着，其实换了别人来做，可能有很多捷径，但是我们俩要比别人多走很多冤枉路，还未必取得好效果。”

　　张颖的妈妈说，张颖到居委会工作后把原来的性格磨好了，但是一到家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很不经意就会发火。

　　可是工作就不能这样，前几天镇领导把张颖叫去谈话，认为张颖个性太直率，开心不开心都摆在脸上。

　　张颖的理解是，行政工作不是必须要有城府，如果太有城府老百姓就不喜欢了，可是如果一点城府都没有，也是不行的，“太直可能是要吃亏的。”

　　张颖说，地震前很多人担心80后是缺乏责任感的一代，但是她觉得80后对灾难、对使命都也有着自己的理解。

　　“我看到了很多的80后志愿者，他们不是不能吃苦，不是没有责任感，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划到某一个年龄范围内。”

　　也许有人说大灾之后的社区工作最好还是由经验老到的人来做比较好。张颖却认为让他们这些经历过地震的年轻人来处理受灾群众的事情可能会更好。

　　“有些人觉得80后太莽撞，可是莽撞也是一种个性啊，有冲劲，有活力。”

　　我有化力气为糨糊的本事

　　张颖的婚期看来又要往后拖延了，她和男友相恋9年，原本准备在2008年8月8日结婚，但遇上了地震。张颖后来想干脆就在板房内举行婚礼，多有意义啊！但是5·12地震周年又要到了，她担心在板房内举行婚礼可能会刺激居民的情绪，想来想去还是推迟到下半年。

　　什么样的性格做什么样的事情，张颖觉得她这个党支部书记、团总支书记，甚至包括精神文明建设、妇联、计划生育工作，做得没有不合格，只是稍微缺少一点成熟老练罢了。

　　幸福家园党支部共有4个党小组，组长的年纪都跟张颖的父母一般大，张颖自己都觉得这个结构挺有意思，一个小孩领导一群大人。

　　“不过，他们都很帮我，过组织生活他们都会教我。”

　　张颖说，她从未和居民吵过，因为她有化力气为糨糊的本事。有一天，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妻跑到张颖办公室，吵着要离婚，“老爷子、老太太背靠着背坐着，可逗了，牙齿都掉光了，老太太嚷嚷着我不过了，我要离婚。”

　　张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就是爷爷奶奶，她噗哧一声笑了，“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他们。但是你猜怎么着，到最后，两个老人硬是拖着我到他们家，要烧饭给我吃，他们说我太能说了。”

　　张颖说她有一位启蒙老师，是灌口镇的镇长，这位女镇长也是作风泼辣，但是面对群众却从没发过一次火，遇到特别蛮横无理的人，她也不怕，最终会让对方心服口服。

　　“你觉得因为我还没结婚，处理家长里短就不行吗？”

　　“你不觉得我很能说吗？！”

　　张颖说，有一次，有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有些居民找到领导说以后搬出去了还要这个小女孩来管我们。

　　“我跟你说，地震给了我做这个工作的机会，年轻、党员、本科，这些都是我的优势，但是这里老人多，也给我提供了机会，如果年轻人太多，我可能也排不上号。”

　　“不过，今天的行政工作，是我们当初压根就没有想过的，我和周小平当初压根就是志愿服务，没想那么多。”

　　她思维很快，经常是跳跃性的，她话锋一转又回到先前关于城府的问题，“我这个性肯定吃了不少亏，但是我觉得我做这样的事情我开心啊。我年轻，我就该这样啊，四平八稳太可怕啊。”

　　“我还在看《流星花园》呢。你吃惊吧。”她咯咯咯笑不停。

　　地震之后的感悟

　　张颖说，在幸福家园的这一年，是奉献爱心的过程，也是成长的一年。“当初做志愿者是需要激情、爱心，现在需要的是恒心。家里的事情我全顾不上，你要说，一次次推迟婚礼，男友没意见也是不可能的。”

　　幸福家园板房区终有一天会拆除，这里的居民也会被安置到各自的永久性住房。对于以后的事情，张颖和周小平说，她们也没有细细去想过。“说不定还要跟着这批人走，不过，这不是我想的问题，还有别人要不要你的问题。”

　　张颖说，这场地震对于她也是一个个人价值发现的过程。“你要说，这种艰辛，这种委屈，确实以前没有经历过，但是这种快乐，这种价值充实感，也是没有过的。”

　　她认为自己被改变了很多，“以前，你让我捐钱，我可能觉得10元就可以了，但是地震后，我和我的家人至少都会拿出100元。”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她认为，因为她经历了灾害，有过渴望被别人帮助的感觉，也真真切切感受过别人是怎么帮助她们的。

　　地震后，灾区有几种人生观的出现，一种认为亲情最为重要，人这辈子不一定要有大作为，守着家人就好；一种认为，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有钱吃光、用光。

　　张颖觉得地震让大家找回了一种很宝贵的感觉：人与人变得更加亲近，不再那么功利。

　　关于金钱，她说，地震过后，她看到那么多遇难者，也曾感觉钱有啥用。但是几天过后，她就意识到还是要有点钱过日子的。

　　赵本山和小沈阳在《不差钱》中说得好：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人没了，钱还没用完；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还在，钱没了。

　　张颖说，经历过地震，她有一种公民意识，很多事情以前她不会去做，但是现在，只要有这个能力，她就会去做。

　　“人，是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