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要]:袁德旺以沉稳著称,他认为:“春晚总导演,北京话讲,就是个总碎催。”(碎催,方言,打杂的。)
从1993年开始,春晚总导演的人选从指定改为投标,袁德旺成功中得1997年和2004年两次,可每次他都并非主动请战,“都是领导告诉我,袁德旺你应该去投一次标。”
“我不想当总导演”
袁德旺是中央电视台的元老之一,1983年他从铁道兵文工团转业到中央电视台文艺部担任导演,当时央视的工作人员还不足500人。1983年,中央电视台春晚首次向公众播放时,袁德旺就开始参与执导,之后还参与执导过1984年、1986年、1987年、1990年春晚,加上担任总导演的1997年和2004年,他参与了7届春晚。这7届春晚,当总导演的1997年和2004年,仍然算是不一般的年份。
1997年,香港回归。春晚不能绕过这个重大的题材,也正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春晚越来越多地体现出国家意志。这一届春晚,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总导演。
1996年7月,在台领导的要求下,袁德旺参与了央视春晚总导演的投标,并顺利地在一个月后成功中标。
而成为2004年春晚的总导演,更出乎袁德旺的意料。
2003年大事不断,突如其来的“非典”疫情蔓延到全国大部分地区。2003年,也是换届之年,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召开,会议产生了新一届国家机构领导人员。2003年,“神舟”五号载人飞船发射成功,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三个独立掌握载人航天技术的国家。2004年的春晚需要对2003年频发大事件做个回顾,领导对总导演的选择,格外重视。
袁德旺最初没有参与2004年春晚总导演投标,就在距离2004年春晚总导演的投标还有一个星期时,台里领导告诉袁德旺,让他参加投标。
此时,其他投标者早已在数月前做好精心的准备,而袁德旺只是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过往的作品。投标时,袁德旺并没有参加抽签,等到所有导演阐述完毕,他做了一个9分钟简短的阐述。
从登台阐述,到离开总编会议室,不到半个小时。还没有走出电视台大院,袁德旺就接到了时任台长赵化勇的电话,得知自己再次中标。
后来,赵化勇告诉袁德旺:“今年你也知道‘非典’肆虐,胡锦涛总书记、温家宝总理又是第一次带着完整的领导班子过春节,你知道这次春晚的重要性,我们选择你是看上了你过去的履历,认为你能够掌握好这个大盘,所以编委会一致投票选择了你。”
袁德旺对《中国周刊》记者说:“我做春节晚会总导演都是领导叫我去投的标,我都是被动的,我没有主动地要求去做这个,因为我最感兴趣的,是体育文艺类。况且我岁数大了,做春节晚会一做就是8个月,确实是一件非常疲惫的事情。”
袁德旺深知春晚总导演光环背后的辛苦,2004年,他已经57岁了。他是执导春晚时年龄最大的总导演。
光环下的“总碎催”
春晚总导演的工作是一场8个月的持久战。每天周而复始且工作量大。袁德旺每天大概凌晨三四点钟睡觉,早上8点就要到台里开例会。白天他要负责协调各种事务,组织栏目组的编导开展工作。“抓作品、抓舞台题材、抓歌词抓歌曲、抓小品,寻找优秀杂技类语言类的节目,我每天都在重复。”
很多演员、作家、艺术家都不习惯早起,央视的编导只能在下午跟他们沟通。等到摸清楚状况,返回台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所以,春晚栏目组每天都要在晚上12点开一个碰头会,汇报讨论当天的工作进展。信息反馈完毕,新的工作部署完毕,已是夜里两点多了。
对于自己的总导演工作,袁德旺归结为三多三少:
三多:会议多、审查多、扯皮多。袁德旺每天都在开各种各样的会。有时候这个会还没开完,下个会已经来了。春晚的审查机制非常严格,1997年和2004年春晚要回归或展望许多大事,要求更加严格。“本来不是事儿的事儿,非要弄出个事儿来……为了一个演员的服装问题,领导能跟你扯上好几天。”
三少:睡觉少、回家少、朋友越来越少。最忙的时候,袁德旺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台里,即使好友从外地过来找他,他也抽不出时间陪伴。“睡眠的不足,体力的不支,会让心情越来越不好,这八个月非常耗费人精力,有时候过度劳累得不知所措,有时候苦闷得你毫无办法。”
2004年的春晚,对于经验丰富的袁德旺来说,像一场战斗,更像一场磨难。四个半小时的节目,全国人民都要看,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得到。春晚每一个单独的节目会在不同的场所排练,最后再集中到现场进行排练。有些节目本身不错,但集中时效果却一般,他要扮演好剪刀手的角色。越接近彩排,他越紧张,心里越没底,这时会有很多领导的意见集中到总导演这儿来,但最终还要他来做决断。
而跟领导协商沟通的压力,不亚于执导春晚的压力。
袁德旺把执导春晚比喻成做一盘菜,他的权力是先做出一盘菜来的权力。“这菜得有荤的、有素的、有绿色的、有带红辣椒的,还有西餐。”前期导演可以自己把控,调动所有资源做出一台自己较为满意的晚会。但是当菜接近完工时,领导开始介入审查,总导演的权力会变得越来越小。
能够指导春晚的人的名单十分庞大。包括管意识形态的各级领导、中央电视台的各级领导,有时候还有人民日报社、新华社、光明日报社的领导,公安部的领导,共青团的领导,妇联的领导,中组部的领导等等。开研讨会时,可能等到第十几位才能轮到袁德旺发言。
“你做了这盘菜,你要打底,领导要来审查、评判你的时候,你只有听的权力、改的权力,你可以辩驳一下,但是你改变不了。总的趋势就是要求你这个拿掉,那个拿掉。”
2004年春晚,原本有个节目,杨少华跟杨义做了一个化装相声,《我是卧底》。相声的大体内容是讽刺电视剧粗制滥造,情节雷同,有点儿荒诞娱乐的讽刺寓意。每次语言类节目审查的时候,《我是卧底》的效果都是最好的,棚内效果十分火爆。历次审查,也都获得了各级领导的好评。
直到离春节还有三天,录备播时,有领导突然前来审查。审完节目后,所有领导和导演在一起开会,当时正值晚上12点多,大家正在加餐。导演们吃着水饺、喝着酸奶等待领导依次按照级别从上往下发言。级别最高的领导第一个讲话:“今年晚会的节目很不错,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化装相声这个节目,就不要考虑了。”话音刚落,导演们都愣了,咽不下一口东西。其他的领导也都附和着说,“我们早就看这个节目不对了,怎么就看不出来?这回领导一说,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要了,我看就做决定吧。”
“当时离春晚正式播出还有三天,说毙就给毙了。再找一个节目顶上来,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没有新节目,那年的春晚整整少了12分钟。
袁德旺只能安慰自己:“我们水平比较低,是我们不了解情况。”
对于春晚的审查,袁德旺有个观点,春晚的节目应该早审查,早审查比晚审查强。这样能给创造者更多的时间和空间来调整。
从独唱到联唱
7年的春晚经历,让袁德旺懂得了如何沟通,如何妥协。他带出一批年轻编导,也在春晚中学会了妥协。2004年春晚的歌舞类节目总导演陈岚,从1997年大学毕业时就跟着袁德旺,参加执导过大大小小许多场晚会。
在陈岚看来,做春晚的道路,就是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导演们需要在国家宣传和老百姓喜闻乐见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2004年,沙宝亮第一次上春晚。当时他深受歌迷的喜爱,其代表作《暗香》也是城市里大街小巷广为传唱的歌曲。但是高层领导认为,他的歌曲与春晚的主题不够贴切,所以一直都没有通过审查。陈岚做了许多变通,《暗香》是电视剧《金粉世家》的主题曲,而《金粉世家》又是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推出的重磅剧集。陈岚想邀请当时出演《金粉世家》的演员和沙宝亮一起演唱,用一个联唱的方式上春晚。但结果还是被毙了,几经协商,最后同意让沙宝亮、王珏、眉佳、陈倩倩共同演唱一首“喜气洋洋”的歌曲《唐人街》。“虽然节目我没保住,但至少人我保住了。”
方方面面推荐的关系演员充斥在春晚的舞台上,以歌手居多。演小品的,说相声的几乎没有。可不管是谁推荐来的演员,最终还需要总导演签字,出了问题,总导演要负责。
对于方方面面推荐来的关系演员,袁德旺要做的工作就是“编筐”。所谓的“编筐”就是选定一首歌,然后让关系演员去唱。来一个人就往“筐”里装,推荐的歌手多了,独唱变成二重唱,二重唱变成小合唱,小合唱最后变成联唱。
央视春晚每年都有五次歌舞类节目的审查,首先导演们准备好对于每首歌曲的分析,包括词风、曲风的分析和舞台的表现形式,然后让台里的领导们听歌,进行评判。有时导演知道的事儿,台长不一定知道。部分关系演员的作品,直接被台领导否认,无法通过春晚的审查。导演必须要跟领导做好沟通工作,但又不能跟领导讲明。有时候,这场哑谜只有一个电话打到台长那儿,才能结束。
“所以会有一部分歌手,可能上了七八次春晚你也不会记得他,根本叫不出什么名儿来,只是看着可能有点儿眼熟,但是完全不知道他是谁。”陈岚说。
别对春晚诉求太高
经历了七届春晚,袁德旺看过太多的因春晚而走红的明星。
“今天他的出场费要一千,上了春晚之后就敢要一万。”袁德旺说,“很多人削尖脑袋也要上春晚。一年他什么节目都可以不上,但一定要上一次春晚。因此就有可能发生潜规则,行贿、送礼、找领导、找关系,有利于他能上春晚的人,都会送。没有关系开始搭关系,只要是能上就行。”
而在这个名利场中镀金的,也不止是明星们。“在央视春晚干总导演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升了职。有当副主任,主任,甚至还有当局级干部的。”
2009年,袁德旺从央视《朋友》栏目制片人任上退休,“年龄到了就退休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和台里其他退休的人一样。”
退休之后,袁德旺也参与执导过地方卫视的晚会和节目。
离开春晚8年了,袁德旺能够正视自己执导的春晚。他自认,自己执导的两届春晚不算很成功,只能说表现一般。
作为1983年进入央视的老人,他和很多观众一样,觉得还是1980年代末,黄一鹤、邓在军执导的春晚更好看。
虽然现在很多人批评春晚,可袁德旺认为春节晚会不能停,应该先尊敬它,再批判它。
在他看来,人们对春晚的各种批评,表明这个国家民主程度提高了。导演们不但不应该厌恶这些批评,反而应该欢迎别人批评。有批评,起码说明老百姓还在乎春晚。但他也认为,别指望现在的春晚能获得早期春晚那种万众欢呼的场面。
“春晚并不是什么一个很高深的、或者很伟大的、能哺育人们思想的一台晚会,它就是一顿民俗的年夜饭,给大家过年的时候,带来一些欢乐,不过如此而已。决不能对春节晚会寄以很高的诉求,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艺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