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副秘书长陈健做客新华访谈(6)

　　联合国的“文山会海”

　　主持人：联合国面临处理重大问题时应该说是面临着多方压力和博弈，请问联合国面对这些问题时是如何制衡大国关系和各方利益的？

　　陈健：联合国是集团外交，所以要达成共识往往很费时间。从管理大会的角度讲，决议往往不是最后一分钟通过，还要举行“加时赛”，一直到最后所有的外交官累的不行才说“好吧，就这样吧”。我以前作为中国外交人员参加过很多谈判，经常是通宵达旦，到第二早上累得实在不行才通过。集团外交里有两个弊端，一个是耗费时间，第二，由于集团外交，往往达成的协议是“最小公约数”。

　　联合国大厅

　　陈健：比如77国集团本身要形成一个立场，才去跟大家谈，所以往往要等这130多个国家内部谈判达成协议之后才去谈，而最后谈判的东西往往是最强硬的，谈判的过程往往形成最强的东西、最难通过的东西。发达国家也谈，欧盟也谈，最后两个方案放到一起谈，可想而知难度多大。如果最后谈判的结果能够执行还值得。联合国大会通过的许多决议只有道义力量，没有法律约束力，不是必须执行的，所以现在人们开始思考花这么多功夫到底值得不值得。

　　陈健：说到我讲的部门：大会事务部。全称是联合国大会经社理事会和会议管理部，是联合国管的人数最多的部门。联合国有一万多人，而这个部门有1200多人，用掉联合国预算中17％的费用。乔冠华去联合国开会的一个最深的感受，他说联合国是“文山会海”，我这个部门正好管“文山会海”。我去了以后，规定联合国会议必须按点结束，一到点所有翻译都撤走，那些外交官坐在那怎么谈？最后一分钟如果没有达成协议明天再来。开始那些大使们很不习惯，经常给我打电话说今天的会议怎么怎么重要，再给我一小时保证通过协议。我说我知道你一小时完了还要打电话过来，我给你时间就要给别人时间，这样改革方案就吹了，所以对不起，一分钟都没有。现在这么执行一年下来，人们开始习惯了，我希望能够治治外交官的通病。 但是我很了解，外交官谈判时都很希望多拖一会儿，对方就可能会妥协。

　　 陈健：可以想象，任何谈判中，作为外交官也有可理解之处。比如我代表中国，你代表美国，都等着对方做最后的妥协，总会想等一小时对方会让步，就看到最后谁能够顶过谁。只要这种心理状态存在就会拖下去。话要两边说，我限定时间告诉他们让步不让步都是这个方案，有助于达成谈判。所以有时外交官还感谢我，说我终于让外交官们过上“人”的生活了，不用每天那样通宵达旦开会了。

　　联合国改革路艰难

　　主持人：联合国有自己的发展和改革机会，有哪些强制性或强有力的方式促使这些得到实现？从这方面来说联合国主要作用是协调、组织，如何把你们的协调、组织工作和最终形成决议的强制性工作结合起来？

　　 陈健：联合国任何改革都必须靠191个成员国的一致或者绝大多数同意，离开这点任何方案都是空中楼阁、画饼充饥，只是一种想法和概念。但是任何一个改革都起始于一个好的概念。联合国成立60周年时提出一个报告：更大的自由。提出联合国历史上最大幅度的改革设想，它不一定完全符合每一个成员国的利益，但总体上有助于加强联合国的作用，大多数成员国对秘书长的改革方案还是支持的。正像人们所说——“魔鬼在细节中”，面对细节，各方的利益和想法就不同了。联合国秘书长方案提出到现在，相当一部分已经实现或者正在实现中。

　　陈健：比如其中一个重要的设想是把联合国人权工作地位提高，成立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经过各国谈判，最后妥协的方案是把新成立的人权机构变为联合国直接负责的机构，原来是经社理事会下面的机构，现在变成联合国大会下的机构。工作时间从日内瓦夏天开会改成全年可以根据各地形势开会，把只属于个别国家的人权问题改革成人权委员会成员之间互相审批，改变了原来政治化的倾向。这是秘书长改革方案中正在实现的一个事情。

　　陈健：另外一件事情，建立和平委员会。联合国有发展机构，有维和机构，从维护到发展中的过程有一个空缺。一个国家本来有两派打仗，通过谈判两派达成协议停火，联合国进去把两派隔开。当将来这个国家能够自己发展经济时，便存在一个空缺，没有机构把这项职能管起来。往往一个国家打了一段在联合国斡旋之下停下来没有多久又打了起来。而通过联合国的改革，维和完成以后交给建设和平委员会，便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建立国家机器，建立自己统一的军队、政府。

　　陈健：第三，联合国管理改革，管理改革的核心是把联合国日常事务的管理权利交还给联合国秘书长。联合国秘书长和联合国秘书处高级官员要增加透明度，实行问责制。同时联合国职能可以在更便宜的地方外包出去。这些改革方案目前正在谈判。由于77国集团发达国家意见不一致，现在有点难产。

　　 陈健：现在这套改革方案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当前联合国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力量明显占上风，和70、80年代不太一样，所以发展中国家担心目前这种情况下搞任何联合国改革必然削弱联合国作用，削弱他们国家在联合国的影响力，削弱联合国大会的影响力。这三个担心使他们对联合国改革的态度不是很积极，特别是秘书处改革和行政改革他们持反对、抵制的态度。如果对照70、80年代，发展中国家是联合国改革的主力军、推动力，当时出在上升时期，现在他们判断自己所处的地位，现在联合国改革并不是十分有利。联合国大会是191个成员国，主要是美国想把190个成员国拉到美国这边不容易，美国要让秘书长替他们办事很容易，所以不愿意把更多的权利交给秘书长，使得下一步的行政改革或者管理改革面临很大的困难。

　　 主持人：从您的感受来说联合国下一步大的结构或者整体格局不会有什么变化？

　　陈健：人们都普遍承认联合国需要改革，包括行政改革。联合国可以花更少的钱办更多的事情。但由于目前的格局使大多数成员国不愿意在目前情况下进行联合国改革。俄罗斯外交官说：联合国不可能把人类带上天堂，但是可以避免把人类推向地狱，这句话比较恰当。从联合国成立的初衷来看，联合国宪章表达的很清楚：所谓联合国就是由联合起来反对法西斯的国家组成的，目的是防止世界经历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再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防止这样一种浩劫，同时推向世界走向共同发展理想境界的组织。

　　陈健：联合国实现了他的历史使命，60年来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由于联合国的存在，很多地方冲突虽然发生了，但没有扩大化。同时联合国对发展中国家也提供了一些帮助。从这些来说，联合国起到了宪章中设想的作用。人们对联合国期望很高，特别是冷战结束，人们普遍想把联合国建成世界政府。把全球化时代的世界共同管起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联合国是做不到，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世界政府”。不光美国不会喜欢头上有一个世界政府，恐怕其他国家也不会喜欢。所以联合国的作用不能够把人们带入天堂，但可以避免把人类推进地狱，从这点来说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