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文

　　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在大陆出版，然而《今生今世》这部“自传”决非实录，起码最为人称道的《民国女子》 不被张爱玲本人认可。许多读者认为，张爱玲的沉默就是默认。其实张爱玲并没有完全沉默，但出于高贵和自尊，她对胡兰成 这些顾影自怜的一面之词不屑公开辩驳。而胡兰成的小聪明足以预知，只要他分寸拿捏得当，无论他怎样胡说，最怕“雾数” (沪语，意为不清不爽——编者注)的张爱玲就一定不会公开辩驳。

　　胡兰成写其他女人是无所顾忌的，但写张爱玲时明显有所顾忌。关于张爱玲，只有投张爱玲和张迷所好的大量谄言谀 词，诸如让张迷们听了心花怒放的“莲花身”、“水晶心肝玻璃人”、“临水照花人”等等。然而胡兰成得意洋洋、不厌其繁 地详述如何哄骗其他女人上手的一切细枝末节，偏偏独缺如何哄骗张爱玲上手的细节，之所以避实就虚，是因为胡兰成知道， 详细披露那些令张爱玲感到羞耻的细节会激怒张爱玲，导致张爱玲愤而反击。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谄媚，主要目的是稳住张爱玲 ，同时也一箭双雕地稳住无数张迷。胡兰成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使大量张迷成了胡迷。

　　张爱玲的沉默，主因是惭愧，惭愧于自己当年不异常人，不异凡庸女人，如此聪明绝顶，居然也着了胡氏道儿。她的 沉默，部分也是对胡兰成的流氓手腕的无奈，由于患得患失又找不到万全之策，只能避嫌疑而消极沉默。但胡兰成知道，仅仅 谄媚和哀求是不保险的，他担心张爱玲一时冲动而公开辩驳，所以他又以赞扬的方式阴险地警告张爱玲：“爱玲的清坚决绝真 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

　　由于不能忍受落到雾数，当年张爱玲不留余地与胡兰成解除了婚约，由于担心公开反驳胡兰成会落到雾数，张爱玲对 《今生今世》的缠夹胡说只能沉默。就这样，通过软硬兼施的言语挤兑，胡兰成达到了目的，张爱玲终于没有公开辩驳。

　　张爱玲收到《今生今世》下卷后，就不再与胡兰成有任何联系，而是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实际上是写给文学 史的，也是写给所有张迷的：

　　“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编者注)我姑姑 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1966年11月4日致夏志清信 ，《张爱玲文集补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295页)

　　张爱玲的绝顶聪明在于，决不提及胡兰成写自己的地方何处编造，何处是实，何处不尽不实，仅借姑姑语录而不著一 字尽得风流。张爱玲知道，给文学史大家夏志清的信必会声闻于众，足以使流言止于智者，而对热衷于捕风捉影的不智者，虽 辩也无益。因此《今生今世》所述的一切张爱玲语和胡张情史，除了张爱玲致胡兰成的三封信，其他只能姑妄听之，不可视为 信史。张爱玲的沉默不应视为默认，而应视为不屑置辩的否定。至于《今生今世》写到的其他男女，因为死无对证，也必不可 信。《今生今世》只能供我们判断胡兰成，却不能据以判断其他人。

　　人们原谅甚至追捧胡兰成，理由是他的文字好。胡氏的无往不利，说明流氓不仅讨中国女人喜欢，也讨中国男人喜欢 ，这样轻薄无行的小才子，只有在少见多怪的当代国人眼里，才会被当成稀世宝贝追捧。

　　偷经窃典的拼盘杂拌

　　“她(胡母)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人与天地为三才，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 间，与世人莫失莫忘，仙龄永昌。她在家里，是洗出衣裳或饲过蚕，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来吃吃，我在傍嬉戏，见母 亲一人坐得这样端正，室中洒落悠闲，只觉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今生今世》P51)

　　此节可作《今生今世》的样品陈列，是无一字无来历的拼盘杂拌。“只是人与天地为三才”，是传统不及物大词的可 笑杂耍。“日月丽乎天，江河丽乎地”出自《周易》，“莫失莫忘，仙龄永昌”出自《红楼梦》，与胡母根本挨不上，夸张得 令人绝倒。从胡母洗衣裳能联想出黄帝的“垂衣裳而治”，真亏他想得出，但不是妙得亏他想得出，而是蠢得亏他想得出，只 有空壳脑袋才会这么想。(胡兰成曾在书中借张爱玲做广告曰：“她说：‘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响 。”确实只有空壳脑袋才有这样的音响效果。)

　　意大利音乐家罗西尼听一位蹩脚作曲家弹奏自度曲时频频脱帽，作曲家喜不自禁，不料罗西尼说，我在先生的作品里 见到许多老熟人，只好不断行礼。我读胡氏作品，也不得不频频脱帽。胡氏才学当然并非一点没有，读过一些当代国人大多不 读的极有限几本寻常经典(报章上竟有浅学者推崇为僻书、冷门书)，然而全无心得，只是一知半解地乱用。尽人皆知胡氏是 窃国小偷，又是采花大盗，但少有人知胡氏还盗偷经典。人们原谅胡氏的偷权窃国和偷香窃玉(对后者甚至羡慕)，理由是他 的文字好。然而胡文中的好全不是他自己的，只是把经典的八宝楼台拆散，毫不贴切地砌入自己的违章建筑，明眼人觉得碍眼 ，知道是驳杂不纯的百衲衣，但昏愦者却觉得珠玉闪烁、斑驳陆离，浅学者更捧崇为博学横通、才高八斗。

　　世无英雄，竖子成名

　　《今生今世》书前有止庵的序，称之为“才子文章”，与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董桥辈并提。出版商显然认为董 桥的市场号召力不够，于是在封套上偷梁换柱：“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到余秋雨，才子散文，胡兰成堪称翘楚。”颇堪 玩味的是，胡兰成这种轻薄无行的小才子，搁在哪个时代都不稀奇，只有在少见多怪的当代国人眼里，才会被当成稀世宝贝追 捧。

　　胡兰成的无往不利，说明流氓不仅讨中国女人喜欢，也讨中国男人喜欢。虽然喜欢胡兰成的当代读者未必都是流氓， 但有众多读者尤其是众多男读者昧于民族大义而喜欢胡兰成，起码说明中国至今依然是流氓的乐土。缺乏流氓之才或流氓之胆 的许多中国人，内心深处非常羡慕流氓的享尽风流艳福和富贵荣华，更羡慕流氓的作恶不报和逢凶化吉。他们不羡慕顶天立地 的伟丈夫，却羡慕快活恣纵的真小人。

　　捧胡派的领衔者名头颇不小，如余光中、卜少夫、王德威、贾平凹等人，其余藉藉无名的起哄之辈，不提也罢。我录 下这些名人立此存照，是希望名人们发言前要爱惜羽毛，对自己负责，更希望名人们开口前要深思熟虑，对历史负责。切不可 轻率地掉价消费自己的知名度，因为名人的知名度具有公信力，比非名人更容易误导公众。拙文的论难，或许正如胡兰成所说 ：“自古喋喋众说未有因论难而被扫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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