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山林

　　和我同龄的朋友们，都已经迫近陶渊明写《归去来辞》的年纪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奔走挣命 ，偶尔在一起聚会，其意义也大抵跟越野赛跑时的瞻前顾后相当，——借以偷眼衡量一下对手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混得有头有 脸的人，个个变成了怪人，表情严肃，甘当配角，因为他们大都谦逊地自认为乏善可陈，发起聚会，掏钱做东的是他们，在席 间提供新鲜笑料和“心灵鸡汤”的倒往往是另外一些衣食无着的寒士。这些年，是谁用实际行动高唱了大家年轻时颇为激赏的 “归去来辞”？检点起来，老杜——我们中的老杜，是把栖身的城市当作山林的最典型的例子。

　　在20世纪80年代风起云涌的大学校园里，老杜不失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不狂不狷，态度蔼然。毕业后老杜 就职于一家国营大单位，一呆就是15年。上世纪末，无甚积蓄更无官职的老杜突然自动离职待岗，过起了“退食自公，委蛇 委蛇”的简素生活，这一举动令“友邦”们大为惊诧。不独如此，当了30多年光棍，经历了多次和女子相亲、同居的失望后 ，老杜痛下决心不再谈论婚娶之事，他的理论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一人。”起初闲居在家的日子，老杜饥餐渴饮，只赖 本能，全然不以时间为念，每天兴之所至泛读各种过去无暇寓目的书籍。各类朋友聚会取乐需要凑一手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 地想到他：招呼老杜呀，他可是个全天候的闲人。老杜喝酒有大将之风，——不畏缩，也不过量；玩儿牌有君子之德，——不 欠账，也不玩儿赖；谈吐有风雅之趣，——不过激，颇能疗腐。对于那些一脑门子官司，于商场宦海里沉浮的朋友，老杜在开 导之余常常打趣他们：“这孙子，无兵法。”久而久之，朋友们把老杜的住所当成了一销块垒的“话聊”之地，把老杜本人当 成了免费的心理按摩师。

　　老杜的经济状况对于关心他的人来说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的日常收支是如何保持平衡的。惟一可知的是他每月领取 350元失业金。没有人知道靠这点钱，一个人在浮华的京城怎样生活。我们和老杜肩上扛着的圆形之物，确乎是同一种东西 ，里面装载的内容却大为不同。老杜做的每一件事情，用眼下的尺度都无法衡量。前些日子，听说他在家里注释《世说新语》 ；最近，又有人传言，说他在潜心研究数论。每有人前来造访，他依旧态度蔼然地接待；有人招饮，他依旧欣然前往。只是对 质疑他生活方式的人，老杜多了一句答词，——他用日本著名自了汉“寅次郎”的话说：“我看上去无事可做，其实是很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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