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天堂还寂寞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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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7月14日11:24 南方周末 | |||||||||
开“杂货铺”的、教书的、写字的启功先生走了…… □本报记者 孟汤 2005年6月30日凌晨2时25分,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书画家启功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93岁 。
7月1日晚,众多学子自发聚会京师广场,秉烛志哀;7月3日,北京市西城区青少年科技馆的40多名小学生手捧 洁白的菊花来到启功先生灵前怀念;一位与启功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来到灵堂,志哀之后表示,如需用车,随叫随到。7月 7日,启功先生遗体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火化,当日,八宝山挽联如潮,上千人自发前往送别这位大家。 时代如斯,逝者如斯,启功先生让人们有机会以郑重的态度审视一种理想人格。 “外幽默,内寂寞” 历史学家何兹全夫妇送给启功的挽联中有言:“外幽默,内寂寞”。 启功字元白,又作元伯,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满族皇族支系。 10岁时,启功和寡母及未出嫁的姑姑相依为命,生存艰难。启功回忆说:“那时大家的心理都被恐惧笼罩着,一有 事就先往怪处想,自己吓唬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而这正是一个家族衰败的前兆。我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和气氛中成 长的。” 直到1924年,启功12岁时,曾祖父和祖父的几位门生非常同情他们“孀媳弱女,同抚孤孙”的遭遇,筹资仗义 相助,启功才得以插班就读于汇文学校小学部,1926年升入中学,但高中未毕业便因经济困难而辍学。在此期间及之后, 启功坚持习画读书。为维持生计,启功曾教过家馆。 1958年,中国画院为凑指标,将启功划为右派。右派关系转到北师大后,教授职称被取消,北京市政协常委和九 三学社社员资格也被撤销。逆境中,他在“改造”之余潜心学术研究,1964年出版了第一部学术专著《古代字体论稿》, 后多次再版。 “文革”期间,启功又被打为“准牛鬼蛇神”,艰苦时日自不待言,然而他的另一部学术著作《诗文声律论稿》腹稿 已成,并在“文革”后付梓出版。 1971年,启功被借调到中华书局,接受点校《二十四史·清史稿》的任务。自1971年到1980年,经整整 10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又回到北京师范大学。 启功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从无避世的孤愤。除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教职外,还有政协、文史馆、九三学社、国家鉴定委 员会、书法家协会、佛教协会、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西泠印社等机构的众多兼职。 妻子去世后的30年间,启功一直与内侄章景怀生活,在其照料下安度晚年,教学不辍,直至终老。 当代人解读一个传统文化修养深厚的老人,恐怕难以察觉圆柔背后坚忍的意志和力量。 “直如矢,道所履,平如砥,心所企”,这首砚铭正是他做人的原则。“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这是 他另一方藏砚的铭文,启功取其“坚净”二字当做自己书斋的名称,而这二字也正是他道德操守的生动写照。 启功独临高处,是以寂寞? “礼品制造公司” 论及先生一生成就,启功生前供职单位北京师范大学的评价是“教育家、国学大师、古典文献学家、书画家、文物鉴 定家……” 在社会上,启功最广为人知的成就却是其书法艺术。启功弟子、北师大书法系主任秦永龙教授说:“书法只是启先生 众多专业中的一个,无意扬名却以此扬名。”仅以书法家论定启功,显然是不公平的。但换个角度看,启功的一项“副业”竟 也俨然大观,不能不令人称奇。启功的书法作品被人们奉为“启体”,得而藏之,视若至宝。北京一处古玩市场上,被仿冒最 多的当代书法名家,就是启功。“文革”中,启功被迫面墙而立替造反派抄写的“大字报”、“小字报”,如今也已成为千金 难求的珍品。上接第25版 对于启功的书法成就,有人称启功堪与“书圣”王羲之比肩;也有人认为,“纯艺术角度来看,他的书法风格有些固 定,以一见十。” 若想从启功对自己书法成就的言说中揣摩其书法地位,则几乎是徒劳的。面对某电视节目专访,启功说,“我不是书 法家,就是个写字的”,“没当书协主席以前字写得还可以,当了书协主席以后每况愈下。” 启功少时学书习画,然而书逊于画。一次,启功的亲戚请他作画,却叮嘱再三:画好就可以了,千万别在上面题款, 他要另找人写。受此刺激,启功开始奋发习书。至于启功书法的名言“半生师笔不师刀”,则来自恩师北师大老校长陈垣的点 拨。据启功回忆,陈垣曾说:“不要用毛笔去模拟刀刃所刻的效果,以免流于矫揉造作之弊。” 书法之外,启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画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作品就已在画坛崭露头角,他也曾作画卖钱,贴补 生活。至今在中南海、全国政协、中央文史馆、钓鱼台国宾馆等处,都收藏有启功的书画佳作。启功还为国家领导人出访、文 化国际交流绘制了不少作品,他生前曾说:“我这里是礼品制造公司。” 书法界盛行标价,但启功是惟一没有价格的大家。他从不计较个人利益,更不计较钱财。身为皇族后裔,从不假先人 身价自诩,全无颓靡没落气象。2003年,北师大筹办启功写给普通人的书法作品展览,共200多幅作品,有给修水龙头 的水暖工的,有给幼儿园小朋友的……那是最让启功感到高兴的一次展览。 “一个教书匠” 启功生前,若有人当面称之为当代书法大师,他的回答总是:“我这一辈子主要工作是教书,我只不过是一个教书匠 。” “写字的”是自谦,“教书匠”无疑更是自谦。从1933年进入辅仁附中,1935年进入辅仁大学美术系,启功 从事教育事业72年,从事高等教育70年,是辅仁和北师大的两朝元老。无论教什么课,启功都能得心应手,独具风格,颇 受学生欢迎。 中国工程院院士刘伯里说:启功是北师大校训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也是一切教育工作者学习的典范。 199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建校95周年时,启功受学校委托,拟定并亲自题写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校训 。 启功小时候曾与两个叔叔同班学习。其中一个叔叔很用功,尽得老师夸奖;另一个不用功,总挨罚。老师就以挨罚的 叔叔为反面教材,警吓启功。“这种现身说法,有时还真对我有些激励作用,但日久天长也就失效了。” 启功说:“童真和童趣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有了它,人格才能完整。而开明的老师,常能容忍孩子们的这种天性,这 对孩子的成长是有利的。” 1962年,北师大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黄会林其时还只是刚毕业的学生。她感到自己对中国古典文化知之太少,就 与自己的爱人冒昧地找到启功,请启功一起参观故宫,指点一二。启功随身带了一个明黄色的布袋,黄会林知道他是皇族出身 ,就猜想布袋里装的是什么。到了中午,启功把这二人带到了太和殿后面的门洞里,从袋子里掏出了两个窝头。“我们蹲着休 息,吃窝头,吃完了又接着逛。”黄会林说。此行故宫,黄会林领受到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今后为师态度的一次洗礼。 1978年以后,很多贫寒的学生考入北师大,生活困难,启功得知后十分焦虑。于1990年在香港举办书画义卖 ,筹集资金160余万元,并坚持不以自己的名义而以先师陈垣先生“励耘书屋”中的“励耘”二字命名,设立了“励耘奖学 助学基金”。 在奖学金的《捐献书》中,启功写道:“我从21岁起,得识陈垣先生,从那时,受到陈老师的教导,直到陈老师去 世,经历了近四十年。老师不但教导有关学术的知识、做学问的门径,以至处世做人的道理,恩谊之深,是用简单语言无法详 述的……(励耘奖学助学基金)或可以上报师恩于万一!” “信有师生同父子” 启功生前,几乎言必称陈垣,就连自己的书法成绩也不例外。忆及自己苦练书法的动机时,启功讲到:“陈先生曾说 ,‘你要给学生批改作文,学生的字写得比你漂亮,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北师大中文系教授、文艺理论家童庆炳说:“启功对整个世界充满了博大的爱,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他对陈垣先生的爱 。那真是一朝从师,终生感恩。” 1933年,启功得遇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先生。初见时,启功看到陈垣肃穆威严,不由得心生惧意,但陈垣却一把拉 住他的手说:“我的叔父和你的祖父是同年翰林,我们还是世交呢。”陈先生身为校长,却如此和蔼亲切,这次相见,让启功 心暖一生。 接触后,陈校长对启功的评价是“写、作俱佳”,并决意培养他。对启功这样的可造之才,陈垣爱惜有加,乃至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陈垣称启功为“小孩”。 陈垣先安排启功到辅仁附中教国文,结果不到两年,便被分管附中的某院长以他“中学未毕业就教中学不合制度”为 由而辞退。1935年,陈垣先生又安排启功到辅仁大学美术系任助教,美术系的领导仍是那位院长,一年多后,再次以“学 历不够”为由将其辞退。 当时正值北平沦陷时期,在日伪的统治下,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为了维持生活,启功只得不辞辛苦,教两处家馆, 闲时便集中精力读书,研究书法绘画。 尽管启功被辞退了两次,陈垣先生仍坚持认为,启功不应被埋没,便于1938年秋季开学时,请他回到辅仁大学任 国文系讲师,教授大一普通国文。这是陈垣先生亲自掌教的一门课程,从此他再没有离开辅仁大学和教育岗位。 初登大学讲堂,陈垣对启功“耳提面命”,从一篇文章的章法,到一字一词的改法用法或文章作法,都亲自给予示范 ;从一个学派的思想体系,到某些文章的风格特点,都十分具体地给以分析和指导。启功最初几篇学术论文,如《急就篇研究 》、《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都是在陈校长亲自指导下完成的。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启功在辅仁大学晋升为副教授。名声渐起,又被北京大学聘为兼职副教授,讲授美术史 。 1949年以后,陈垣先后担任辅仁大学校长和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于1971年逝世。当时启功撰写了一副对联: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 著名文学史专家郭预衡教授说:“如果不是陈垣校长,而改用我们现在培养人的方法,能培养出先生这样的中国传统 文化的集大成者吗?” “杂货铺”与“猪跑学” 启功生前曾多次对人说:“我没有大学文凭,只是一个中学生。”而北师大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周桂佃却说:“现 在电视上说的大师,很多都算不上大师,然而启功确实是大师。” 启功弟子、北师大中文系教授赵仁王圭说:“是谁的研究生,首先就得研究谁。可惜现在值得被研究的导师越来越少 。启功是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够学一辈子。我在三四年前就改变了研究方向,现在我的课题就叫‘启功研究’。作为启功的弟 子,把启功先生留给我们的遗产传承下去,这是我们的责任。” 论及自身学问,启功常自戏为“杂货铺”,他晚年所开设的“古籍整理基础”课,启功戏称为“猪跑学”。 有看法认为,启功的学术成就似乎难以纳入现有的世界公认的学术价值体系,然而更多学者则认为,启功之所以称得 上国学大师,因为他经史子集、诗书画艺、文物鉴定、语言文字学、哲学、音韵学、训诂学、历史学、文献学、版本目录学、 红学……无一不精,都有独到之处。虽自称“杂货”,实则博学多闻,且能打通各学科的界限,成为一名通学博儒。 仅以其语言文字学成就而言,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王宁教授认为,在启功的带动下,1990年代以来,汉字研究加入 了书法文字学、字体风格学,坚定了中国建立具有汉语特点的语言学的信念,把训诂学推向与西方语言学可以对话的程度。 启功以其人格感召力,使其能够超越学术技术,直指人的心灵。就如王宁教授所说:“启功先生是真正具有中国魂的 学者,是我们学术上的精神支柱。” 启功身后,人们谈得最多的是其人格魅力。王宁教授说:“启功最懂得人间冷暖,最具有人情人性。” 启功晚年,甚至在90岁时,还能记住他所认识的人的每个人的名字。“这不是因为他记忆力特别好,而是因为他对 他周围的人有一份情谊。” 虽是性情中人,但启功的谦和风范有口皆碑。他极少发脾气。但有一次,在一次国际性的书法艺术交流上,有人说“ 少数字书法”(一幅作品只有一到几个字)是日本发明的。启功拍案而起,将中国历史上的“少数字书法”一一道来。 秦永龙教授认为,从人品而言,“仁义礼智信”,启功无一遗漏。一时的高尚人人都能做到,难的是一生如此。 相关专题:南方周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