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发展是女人的胜利？

　　张鹭

　　《奢侈与资本主义》［德］维尔纳·桑巴特著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4月版

　　关于奢侈的典型，印象里比较深的是《世说新语》中记载的石崇。据说他家的厕所里常常有几十名盛装打扮的婢女侍 候，里面放置着甲煎粉、沉香汁等香料以祛异味。客人如

厕完毕后，一定要由漂亮的婢女帮他们换上新衣服才准其出去。这个 标准即使是现在的五星级宾馆也很难做到，可见石崇真是奢侈得够可以。不过石崇的奢侈毕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有几十名婢 女从这个用真金白银打造出的行为艺术中享受到了实惠，她们得以在固定的月钱之余获得一份不菲的额外收入。而且如果再进 一步仔细想想，那些甲煎粉、沉香汁等香料的制作者和丝绸生产及服饰加工者都因此赢得了一个稳定的买家，减轻了不少后顾 之忧。关于这一点，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曾放出过“富人不奢侈，穷人将饿死”的话，想说的不外乎这个“奢侈经济 学”的逻辑。

　　可是当奢侈这个行为被德国社会理论家桑巴特盯上就不同了，他以自己一贯的极端论调，在《奢侈与资本主义》这本 小书当中耸人听闻地宣称：被马克斯？·韦伯称为铁笼的现代资本主义乃是奢侈的产物！当然，桑巴特这句话仅仅强调奢侈在 资本主义起源上扮演的诱因角色，并非否认资本主义起源的其他诱因。不过尽管如此，这个结论也让他的论敌韦伯多少有点哭 笑不得，因为后者曾用一本内容翔实得多的著作解释过清教徒的伦理观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联系。虽然二者强调的是资本主 义起源的不同侧翼，但殊途同归的是，两个人都注意到了资本主义不仅仅像马克思眼中的那样是纯粹的政治经济行为，同时与 人们的心理动机、精神气质有着深厚的联系。新教伦理(精神结构)也好，奢侈(感官刺激)也好，都是非政治经济因素在资 本主义肌体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胎记。

　　桑巴特的敏锐之处在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奢侈的本质：“所有的奢侈都是从感官快乐中生发的。任何使眼、耳、鼻 、颚、触角感到愉悦的东西都倾向于在日用之中发现更加完美的表现形式。而恰恰是这些物品构成了奢侈。”这句话说的不仅 仅是奢侈，更道出了现代人心性结构的本质。刘小枫在论述资本主义的兴起时就以桑巴特和韦伯共同的朋友、宗教史家特洛尔 奇为例，为我们揭示了此岸的感官肉欲是怎样一步步造了彼岸上帝的反，塑造了现代人的感觉认同，而桑巴特的奢侈论无疑为 特洛尔奇作了一个鲜活的注脚。

　　当然，在遥远的古典时代和漫长的中世纪也曾在局部地区出现过崇尚奢侈的风气，但由于主张节制的希腊理性与基督 教教义的存在，这种风气从来没能持久，而且由于人们对节制作为一种美德的认同，奢侈是为人所鄙弃的。然而，自从文艺复 兴始，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肉欲骚动就隐藏在了《十日谈》这样的名著和提香等人的宗教题材的画作当中。

　　人们的注意力逐渐从针尖上站着的几个天使转移到神的道成肉身上来，欧洲人第一次从文学、艺术作品中窥见了神的 身体———文艺复兴的意义与其说在于重大的文化突破，不如说是它对身体意识复苏的召唤。肉欲感(奢侈欲)的萌生是资本 主义感官时代的前兆，有了这一团无处不在的原欲，再坚实的观念与教义防线都无法阻挡现代性的姗姗来临。

　　地理大发现以后，殖民地金矿和黑奴贸易为欧洲各国的宫廷带来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满足了皇室和贵族们的奢侈欲 ，被用来大肆购置精工细作的奢侈品。桑巴特注意到，欧洲大规模的城市化运动与这个过程在时间上是同步的，我们现在能够 见到的那些漂亮的城市的雏形，几乎都是在这个阶段产生和壮大的。如果对在此过程中兴起的城市作一个简要的分析，不难发 现这些城市无一例外的属于消费型城市———“为了给贵族提供服务，需要面包师傅、肉商、酿造商、酒商，制造各种工具的 匠人。这些人将就地建房或租用别人的房子……所有像我们提及的那样的小房子都依靠豪宅的消费或者说以这种消费为存在基 础……如果国王和政府要在这座城市设立法庭，那么它会进一步扩展。”———正是王公、高级教士、贵族和新近崛起的金融 巨头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穷奢极欲地消费，才使其发展成为大型城市。众所周知，由城市构成的现代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法权诞 生的摇篮。

　　合上这本并不算厚的小册子，读者很难不发出“被桑巴特这家伙愚弄了一把”的感叹，无须从书中搬弄出诸如“奢侈 的发展是女人的胜利”之类的激语，仅仅从全书的基本结论来看，虽然不得不为作者论证上的细密如织而折服，可仍然觉得难 以置信，难道说强大得可以令“历史终结”的资本主义竟然是王公贵族和其情妇们在纸醉金迷中挥霍出来的不成？如果我们看 看作者的其他卷帙浩繁的相关著作的话，大可不必为此担心。这种貌似偏激的研究不过是实证主义科学探索的一种特征性控制 手段，犹如自然科学中的实验一般是一种极端状态。它的意义不在于结论本身，而在于对勘测对象丰富内涵的呵护———与其 对资本主义的起源作求全责备的探讨，不如拆解各种形成因素各自分析。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不必理会作者在布下这个局时的 咧嘴偷笑，大可以跟后面心领神会地喊上一声：“挥霍有理，奢侈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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