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今年荷赛奖的意大利年轻摄影师达维德。蒙蒂利奥尼多次到过拉奎拉。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很有中世纪风情的城市”；当地人生活舒适慵懒，与世无争。地震当日他再次驱车赶到那里，却发现原先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文/ 庄清湄 叶云(实习) 图片编辑/ 成立峰

　　“加布瑞拉死了。”一个个电话从美国打过来，帕罗。帕鲁齐的回答只有这一句话。

　　离他不远的地方，叹息声、喘息声、嗅探犬的叫声、手和机器挖掘石块和木头的声音，在这个夹在雪山间的山谷中交响。

　　帕鲁齐的妹妹加布瑞拉和年迈的母亲，被4 月6 日凌晨发生的那场地震夺去了生命，他的世界也在那一瞬间被震得粉碎。

　　帕鲁齐是拉奎拉一个小修道院的院长，在当地受人敬重，如今他的修道院成了一片废墟。电话是美国亲戚打来的——他的一些叔伯和堂兄弟几十年前移民美国。帕鲁齐的白发散乱在额头上，声音沙哑而疲倦。

　　震中位于阿布鲁佐(Abruzzo)大区拉奎拉市，距离首都罗马仅95 公里。整个大区数万人无家可归，只能挤在体育场上临时搭建的蓝色帐篷里，等待政府分发御寒物品和救济食物。

　　奥纳村是伤亡最为惨重的地区之一，这里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塌，数十名居民丧生。“几乎每户人家都死了人。”一位幸存者说。

　　在满目疮痍的村子里，一个女孩不停地用手挠包扎纱布的眼睛，一个穿浴袍的女子边游荡边喃喃自语；一只猫从车窗里向外窥视。卡罗。拉多维奇，一个满头白发的建筑工头，衣服上满是从自家倒塌房子上落下的灰土。路过一幢毁坏的房子和6 辆看上去像被巨兽踩扁的汽车，他忍不住又老泪纵横，扭头看向别处。路边还站着很多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他们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地震使他们失去了老伴或儿孙。村里的孩子和年轻人原本正等着在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前的星期五)那一天，在圣彼得教堂切萨雷神父的带领下，沿着拉奎拉中世纪古城的狭窄街道盛装游行，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今年的复活节彻底变成一个哀悼死难者的祭日。

　　一个摄影师眼中的灾区

　　这次地震的强烈， 完全出乎摄影师达维德。蒙蒂利奥尼(DavideMonteleone)的意料。

　　“地震发生在凌晨，当时我正在罗马的家中睡觉。当然感觉到震动，于是醒了过来，但没意识到地震发生了，还以为是大风吹得窗户作响。直到早晨7点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灾难发生了。于是立即出门，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阿布鲁佐。”

　　接受《外滩画报》记者采访时，蒙蒂利奥尼正在开车。“非常非常抱歉，我在开车，不能和你聊太久，这里的路况也很复杂。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和你聊20 分钟，但到达目的地以后，我就要开始工作了。今天又是非常紧张忙碌的一天？?”

　　蒙蒂利奥尼语速飞快，一如他从4月6 日到现在的工作安排一样马不停蹄。

　　这位1974 年出生的年轻意大利摄影师曾多次获奖，包括2008 年世界新闻摄影奖(即荷赛奖)普通新闻奖类第一名。他拍摄过战争、冲突和政治动乱，但从未拍过地震，更何况是在自己的国家。

　　蒙蒂利奥尼多次到过拉奎拉。在他的印象中，当地人生活舒适慵懒，与世无争，如同世外桃源般安宁。拉奎拉以保存有大量历史悠久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建筑而闻名。“这是一个很有中世纪风情的城市。”他说。

　　但他这一次踏上拉奎拉的土地，发现一切已成为记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那些原本五颜六色的墙体，现在都变成一堆灰色。我昨天去的镇子，几乎所有建筑都倒塌了。”

　　蒙蒂利奥尼用镜头捕捉到的人也都变得麻木。“他们失去了家园和一切，身体大多受了伤。你可以想象，这就像火灾发生后一样，人们都害怕再迈进自己的房子。非常无助，这是肯定的。”他感慨说。

　　他看到的一个菲律宾家庭更加孤立无援，“他们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处境尤其艰难。他们的护照、存折都放在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没法去银行提取？?其实你很难单独挑出一个家庭来讲，这是一场特大灾难，是所有人的灾难。”

　　蒙蒂利奥尼自己也经历过地震。“大概是1980 年吧。那次地震有6.8 级，也是一次非常可怕的地震。”他说的地震发生在1980 年11 月23 日，共造成3100人死亡，两千多人失踪。

　　看到受灾的拉奎拉人，蒙蒂利奥尼除了向他们讲述自己亲历的那次地震以外，再也想不到别的话来安慰他们。

　　“我告诉人们我自己的故事，我经历了些什么，我的家人当时如何想挽救一切。事实上，拉奎拉人的想法是这样的：你能做什么呢？大自然造成了这一切，你不得不接受。”

　　从到达拉奎拉那天开始，蒙蒂利奥尼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我每天要么在赶路，要么在拍照。实在很累的话，就在帐篷里休息一下，但休息的时间很少。比如昨晚我就没睡，经常是只睡一小时。”

　　至于一日三餐，“我和灾民一样，吃用政府提供的救济品。不过你知道，那能好吃到哪里去呢？天天都是一样的东西，很普通，可能也是半冷不热的。你无法按照喜好去挑选，往往就是披萨或其他面食，还有其他容易做的速食食品。”他说。

　　这和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声称的“热腾腾食物”相去甚远，而这位总理的建议─不妨将住帐篷当成周末野营，更是让灾民们气得骂娘。

　　欧洲地震：比人们想象的要多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地震，很多人可能觉得，得天独厚的欧罗巴似乎是个风调雨顺、很少被天灾光顾的伊甸园。

　　其实，意大利是个地震相对频繁的欧洲国家。“亚平宁山脉一带发生过多次地震，拉奎拉地震只是最近的一次。”英国地质勘探局专家罗杰。穆森(RogerMusson)告诉《外滩画报》。

　　“这次震级是6.3，比1997 年的6.0级翁布里亚马尔凯(Umbria-Marche)地震更强。而1915 年的阿维查诺(Avezzano)地震达到7.0 级，造成3 万人丧生，成为欧洲20 世纪以来最致命的地震。”穆森说。

　　大约1.5 亿年前，现在的阿尔卑斯山区还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由于非洲板块与亚欧板块相互碰撞，陆地逐渐隆起，形成了高大的阿尔卑斯山脉。这一山脉除主山系之外，还有四条支脉延伸向中南欧，其中向南的一支为亚平宁山脉，也就是意大利所处的位置。

　　直到现在，处在板块结合部的亚平宁半岛地壳还很不稳定，半岛以南的非洲板块以缓慢速度向亚平宁小板块以西的欧亚板块挤压，导致地震频繁。

　　不过，据穆森指出，拉奎拉地震的原因远不止于此；地质学家普遍认为，这一带除了受非洲板块和欧亚板块影响之外，还有一个阿德里西亚小板块自东向西运动，与亚平宁板块互相挤压。

　　据西方媒体报道，地震前一周，在阿布鲁佐附近大萨索(Gran Sasso)国家实验室工作的地震学家加姆保罗。朱利安尼曾预测，几个月内拉奎拉地区将发生几次小震，一场强震也将随之而来。

　　朱利安尼预言，一场“灾难性”大地震将在3 月29 日发生，结果那天平安无事。意大利民事保护局负责人硅多。贝特拉索(Guido Bertolaso)以“发布假警报”为由起诉朱利安尼。“这些白痴喜欢散布假消息，”他说。“每个人都知道，地震是无法预测的。”

　　“有人欠我一个道歉。”地震发生后，朱利安尼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表示。他还认为，自己采用的监测氡气体浓度的地震预测法，在未来的地震预报中将扮演重大角色。

　　“许多大地震都发生在欧洲，只是欧洲的历史久远，就像中国一样。而美国加州就不同了，那里历史上的地震记载只有很短时间。里斯本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海啸，大概是欧洲历史上最大和最致命的天灾。”穆森告诉记者。

　　那场大地震发生于1755 年11 月1日上午9 时40 分，造成多达6 万至10万人丧生。地震持续了大约3.5 至6 分钟，市中心出现一道约5 米宽的巨大裂缝，人们纷纷逃至码头等空旷地带。约40 分钟后，一场海啸席卷里斯本，摧毁了码头和市中心。未受海啸影响的地区又遭受一场火灾洗劫，大火足足烧了5天才被扑灭。这场三重巨灾破坏的不只是里斯本，葡萄牙南部、特别是阿尔加威地区也蒙受前所未见的重创。

　　里斯本地震过后，它造成的影响首次得到大范围的科学化研究，标志着现代地震学的开端。这场灾难也被启蒙派哲学家广泛讨论。“这次地震带来了一个重大的社会后果——人们开始质疑上帝控制万物的传统思想。”穆森告诉《外滩画报》记者。

　　相比意大利，另一个欧洲国家希腊地震的发生频率更高，原因是希腊处在地壳活动频繁的阿尔卑斯- 喜马拉雅地震带。最近一次希腊强震发生在今年1月8 日，震级达6.9。但由于震中位于雅典以南约200 公里的海底70 公里深处，造成的影响相对轻微。不过，希腊每年都要发生几次6 级以上地震，希腊人对地震早就习以为常，大多都能平静面对。

　　遭重创的古建筑和脆弱的现代建筑

　　拉奎拉曾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旅游城市。它打出的广告语是：如果你在喧嚣的都市里待腻了，就来拉奎拉吧，这里的古老建筑和淳朴民风会让你流连忘返。

　　这座古城建于古罗马时期，当地的历史建筑堪称古罗马时期、中世纪时期、文艺复兴时期的完整建筑标本。但很多古建筑都没有挺过这次的地震波。

　　据美联社报道，拉奎拉最著名的古建筑——建于13 世纪的圣玛利亚- 科雷马乔教堂的一面墙体倒塌；位于古城历史中心的文艺复兴时期圣伯纳迪诺教堂也毁于一旦。

　　圣玛丽亚- 科雷马乔教堂位于拉奎拉西南角的城墙外，正面红白相间，3扇圆花窗与大门巧妙配合，集哥特式艺术和罗马式艺术于一身。教堂由彼得。德。莫洛内督造。后来，这位隐士在85 岁时成为教皇圣克莱斯提诺五世，尽管因不懂人情世故只在位5 个月。

　　圣伯纳迪诺教堂是一座精美的文艺复兴式建筑，在1703 年大地震后重建，内部有巴洛克式天花板，地板也是采用红白相间形式。圆顶大教堂的广场被用作露天市场，出售藤杖、木制品、花边、银器等当地特产。

　　意大利古建筑保护工程师乔治奥。克鲁奇指出，建筑方式是拉奎拉古建筑倒塌的主要原因；古罗马人在建筑时多采用高质量砂浆与坚固的粗石块，因而古罗马建筑物通常能屹立两千年不倒，圆形竞技场就是一例；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也很牢固；唯独介乎两者之间的中世纪由于科学文化发展缓慢，且经济水平低下，建筑材料由粗实变得脆弱，“更难经受持续的地震波袭击，更容易在地震中被毁。”

　　但这并不意味中世纪建筑就无法保留。现代人可以帮这些建筑作些改进，例如在水平方向用铁链固定住墙壁，减少地震时它们的摇晃程度。“铁链又不贵，”他说。“另一个办法是，用铁钩将木梁和墙壁固定在一起。”

　　相比古建筑损毁的令人惋惜，现代建筑的脆弱更造成惨重的生命损失。随着地震死亡人数一路攀升──截至记者发稿时，已有近300 人死亡，近3 万人无家可归，意大利人开始检讨地震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原因。他们的结论是，除了震源深度浅、沉积土结构助推地震冲击波、凌晨时分多数居民都在睡梦中三大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建筑的抗震性太差。

　　“如果这场地震发生在美国洛杉矶或日本，肯定不会有一人死亡。因为意大利建筑的抗震标准极其不符合要求。”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意大利帕维亚大学抗震结构学系的鲁伊。皮诺(Rui Pinho)博士尖锐地表示。

　　有人总结说，建筑结构如不符合现代抗震标准，地震来袭时，建筑物就会变成主要杀手。

　　最让皮诺痛心的，是学校和医院在地震中损失惨重。以拉奎拉市的圣萨瓦托雷公立医院为例，这所医院2000 年才开始启用，当时它以技术先进、抗震标准高备受称道。让所有人料想不到的是，地震发生时，它便与很多百年老建筑一起轰然倒塌。

　　意大利民事保护局地震风险评估委员会主管佛朗哥。巴伯瑞在地震现场向采访记者表示：“我认为意大利工程师和建筑师是一些最好的工程师，因为早在中世纪时期，他们建造的教堂和建筑物明显优于任何人，”他说，“所以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

　　还有更让人震惊的数据。欧洲地震工程研究中心主席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曾对意大利境内的公共建筑进行过抗震调查。他表示，尽管在以往的自然灾害发生后，意大利已经加强了建筑法规的执行力度，但全国仍有8 万座不安全的建筑，其中的2.2 万所学校处在地震带，另有1.6 万座为潜在危楼，9000 所建筑未按现代防震标准建造。

　　“这些不符合标准的建筑大多数建造于上世纪50 至70 年代。在今天看来，当时的抗震标准已经严重过时。”皮诺博士在邮件中回复《外滩画报》。

　　在考察拉奎拉严重受损的街道时，取消访俄赶赴灾区的贝卢斯科尼承诺，意大利将在未来24 至28 个月之内，重建一个新的抗震城市。

　　“(地震前)我们没有什么魔杖能把所有老建筑变成抗震的。”贝卢斯科尼说。但他保证，所有新建筑结构都将符合现有最高的防震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