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傩戏:活着的传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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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1月15日14:41 三联生活周刊 | |
记者◎朱文轶 很大程度上,安顺的屯堡依然是个谜,它充满传奇色彩,即使是在大量保留农业文明中乡土地域形态的贵州。 农历腊月的黔西南成天笼罩在低沉的雨云下,这要换在任何一个江浙小城都会让一 宋修文说,九溪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2382亩田地散于四野,1951年安顺地方政府打算给九溪整修公路,原规划上新路从村内经过,一些房屋和田地要被拆毁。在当地人的激烈抵制下,最后公路绕道而行。“大家担心公路惊扰神灵。”老人一脸虔诚地讲,在任何情况下,他们不希望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当作被征服的对象。屯堡人对土地和对神的敬重一脉相承。一到春节和七月稻谷扬花的时节,村里的戏班就会“跳神”——“傩戏”的用意是驱邪、消灾,同时,村民也因此获得新年中在土地、粮食与其他生产、生活资料的分配上所需要的公正。这些赖土为根的人们相信,神灵没有偏见。 周承佩和记者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打理他的“脸子”(傩面)和行头。正月初七,周官屯有出戏要去双堡演。这是周村年头的一件大事。在周官屯傩戏《杨家将》里,周承佩的角色是穆桂英,他从8岁就开始跟师傅学“跳神”。周承佩说他们一行7人这两天晚上都要点了蜡烛赶练。宋修文介绍说,傩戏的另一个作用是作为村与村彼此之间一年一度的交流。记者在坐了一辆土“摩的”颠簸两个小时才走完九溪到周官的数十里地后,深感在屯堡这种沟通对于村落的重要。 屯堡和存续于此的民俗包涵着最为原始的生命崇拜、欲望、困惑、痛苦、不安与理想,它们因为偏僻而被标本化,因为完整而被注意,因为映射人的内心而获得生机。 屯堡村落的傩戏生态 屯堡村落的封闭与完整性让傩戏这种民俗在这里能被真实地考察:在敬神和娱神之外,它还成为干预村民生存状态的另一种力量。这使得傩戏在屯堡得以现实地延续 “和吃饭一般大的事” 沈穆云和她的几个邻居紧紧地攥着十张面值1元的人民币,兴冲冲地往小堡东头的一家赶。这是1973年的一天。她去找顾之渊,小堡傩戏队的神头。九溪村一共有三个屯:大堡、小堡、后街。小堡在这一天恢复了傩戏队,因为在“文革”中傩面丢失,所剩无几,傩戏队必须重新从10公里外的周官屯订做80多个面具。从制作到上色,总共需要3000块钱,这笔钱由小堡300多户村民集资,平均下来,每户10块。“这相当于我们一家人当时一个月的收入。”沈穆云说,“但是没谁不乐意的。” 九溪的傩戏在历史上只中断过两次,一次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饭都没的吃,戏自然也跳不动了”。另一次是“文革”,绝大部分戏服和“戏脸子”在除四旧中被一把火烧了。小堡傩戏的领班,也就是“神头”顾之渊说,几百年传下来的东西,不能断,“这是和吃饭一般大的事”。 其实更重要的还是“面子”问题。宋修文对记者说,傩戏以村寨为演出单位,一般一个村寨演一堂戏,跳一部书,少数较大的村寨像九溪、詹家屯、吉昌屯、西屯、狗场屯等有两到三堂戏,“因为我们这里人的祖上都是明代时征南的马上将军,保留下来的地戏种目或多或少和他们先祖的故事、传奇有关,也是用来重现先人的战绩,能不能跳戏于是关乎到祖宗的荣光。” “一套傩戏的服装和面具并不便宜,这和一个村子的经济实力有关;地戏的唱词都是祖先传下来的,每一部戏都有很厚的本子,地戏演员都要把全部剧本牢牢地记下来,这可是需要功夫的,不然哪里错了一句台词,下面的人就接不上了。这需要村民有文化知识。”顾之渊说,永远没有村愿意承认自己穷而且无知。 九溪村老年人协会主任叫王厚福,今年72岁。据说,九溪村的傩戏之所以得以保存下来,跟他有很大关系。九溪传下来的三堂傩戏分别是,大堡演的《封神》,小堡的是《四马投唐》,后街的是《五虎平南》。王厚福从小记性就好,九溪的大事小事他全都记得,三台傩戏每出戏的本子堆起来都有一尺多高,他差不多全能背下来。在傩戏班子里,他从不上场去演,而是藏在后面给人提词。顾之渊回忆说,破四旧时候,戏本丢的丢烧的烧,1973年重建傩戏队,王厚福猫在家里,花了三个月时间,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写好戏本。又卖了家里的猪,请人油印戏本,发给班子里的人。 写一本戏文同样是费钱的事。宋修文说,狗场屯的那部《三国演义》就是当年花了300块大洋,请杨官屯的雷仲全老先生写的。“人们把老先生请来,将他当上宾一样供奉,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足足三个多月,才编好了这部戏本子。”“九溪小堡的《四马投唐》,也是全屯人集资,花了两头大水牛的代价,又在神前喝鸡血发毒誓,全屯保守秘密,不得外传。那年,王家屯的人把他们的《罗通扫北》的‘跳神书’弄丢了,后来听说仁岗屯有,就派人去借,人家还不给,好说歹说,才同意让抄下来。仁岗派了专人来监督,王家屯派了两个秀才整整抄了十天,才抄得其中两篇书。现在,王家屯的地戏就只能演《罗通扫北》中的两折戏了。” 傩戏调停下的水土之争 在九溪小堡和大堡的街口,一匹拉煤车的马正把头埋在袋子里嚼苞谷米,发出很响的声音。赶马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他说这一车煤要120块,足够烧两个多月。煤是屯堡过冬的必需品。冬季是严重枯水季,和这里的水相比,煤显得异常充足。 顾之渊和九溪村民家要到每天下午才有供电,但一到晚上的用电时间,电灯还是变得忽明忽暗,两个孙女刚看了一半连续剧《大汉天子》就不得不把电视关了,一个劲地拽着顾之渊让他想办法。顾之渊说,80年代时候九溪大队向地县两级水利部门求援,拨款45万元沿河修建了一座水厂和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到90年代初才投入发电,装机总容量为350千瓦,但发电能力仍然一直受到河水枯涨的制约。“好的是,水厂建起后,至少每天可以保证3个小时的管道供水了。”没有九溪村幸运,周官屯、刘官屯这些村子仍然要每天要跑到几里地外的邢江河去担水。1月8日,周官屯的周三才和老伴两个人挑了半天的水,灌满了家里三个水缸,“差不多过年够用了”。 这条年年缺水的澄河水系,对依水而生的屯堡村民来说,却是“衣食父母”,周三才形容说。上万人所需的电力、饮水、灌溉无不取自于此。“拿九溪来讲,西面耕作区面积宽广,距村寨较远,缺水;距河稍近之田,可以提灌,但高滂田、二滂田,每遇缺水年景,收成大减,只得改种包谷。”顾之渊说,一直以来“祈求风调雨顺的年景”就是开春跳神的主题之一。 缺水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上游和下游村落的用水之争。刘官屯和周官屯是毗邻两个村寨,刘官在周官上游,每年因为用水发生的械斗时有发生。尤其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农田用水的高峰时节,河道里的水供应接济不上,水成为粮食产量的决定性因素。周官屯的周三才说:“大家都在河里筑坝,用化肥袋把上游的水堵住,这样上游的水流不下来,住在下游村子里的人水用完后就在晚上偷偷地到河里去挖坝。”“农忙时候,每个村一般都会有人在河边守夜,只要一发现,马上就会出现冲突,先是两边都把人从被窝里叫起来,打着电筒拆坝,一边拆一边垒,那个时候河水也浅,也就没脚踝,两个村子的人经常打得泥里滚。” 尽管是因资源窘迫的无奈之争,这类影响村邻和睦的事多少让人头疼。村与村之间因为水土争斗结下的梁子经常要持续好几个月,但周三才说,一般不过年关,“春节前就会有一个村傩戏队的神头出面邀请另一个村的傩戏队去他们村‘跳神’。”“这样一来一往,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研究地戏的安顺原文化局长帅学剑称其为屯堡的“傩戏外交”。 久而久之,一些神头凭自己的个人威望和很多村落保持着这种来往,他的傩戏队就相对变得出名。顾之渊说一到春节,会有好几个村子轮着请他们,“车接车送,包吃包住,九溪村的人都觉得自己很风光”。帅学剑分析说,某种意义上,傩戏成为村落社会关系形成的一种表征。 傩戏的阶层和氏族力量 在屯堡的几天,天一直阴着,偶而会下起小雨。雨气下参差不齐的石头村寨延续了某种矛盾感:各自为营又彼此依存,相互开放又间有隔膜。 贵州画家沈福馨曾以傩戏为素材,他发现在安顺屯堡的傩戏中有东路和西路之分,“以西秀区为坐标,在东北和东南面的范围,这里的傩戏演出,只用一锣一鼓伴奏,演员装扮上围的是‘东坡裙’,战裙上喜欢吊饰各种刺绣的烟手插荷包扇袋,围场演出不搭帐篷。而在西南和西北面范围内的傩戏村寨,跳戏时,除一锣一鼓外,还有一个钹,演员装扮用的是搭在前腿的两块‘马甲裙’,不佩装饰物,围场演出时有专门的帐篷。”沈福馨推测,这种戏路分歧不光来自于地域分割,更与氏族派别有关。 记者一直不解的是,安顺所属的各区、县上十个屯堡村寨,为何有多达300余堂的傩戏?何况对农村来说,一台傩戏算起来耗资巨大。 九溪成为一个颇具代表性的村落。记者采访了三个傩戏队的村民,他们的叙述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乡土史:在小堡恢复傩戏队后第一个春节,小堡一跳神,后街和大堡的的村民都跑来看,小孩们先是挤着看,后来小堡的小孩仗着自己的地盘,和大堡、后街的小孩开始撕打,最后大人也加入了“战斗”,一场戏不欢而散,“没多久,大堡和后街的傩戏队也就拉杆而立了,这么多年,一直各搞各的,互不相干”。顾之渊在九溪村做过4年的村长,他介绍说,九溪最先是朱姓的移民建了大堡,以务农为主,后来移居这里的顾姓和宋姓相继建了小堡和后街,三寨连片形成九溪。但三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大堡是庄稼汉为主,倒也本分,小堡和后街生意人居多,后来考出几个大学生,还做了不小的官,因此相互之间各不买账。“‘跳神’的事就更加不能相让了。”每年春节的祭神,三个寨都要将各自祠堂的佛像抬到离村2公里的大龙潭,村民一直认为这是他们水脉发源之处,后街有条村道是“游神”的必经之处。顾之渊回忆说,有一年,后街的人在大堡抬过之后,就在路中间沿山腰筑了堵墙,把小堡游神的去路阻断。“小堡动员了全部的人手,在一个礼拜之内,在这条道之外又挖出了一条两公里的路。” 詹家屯的两个傩戏队看上去更加势不两立。起因很简单,詹家屯有三个姓氏的家族,叶家在解放前是地主,詹姓和曾姓则是贫下中农。顾之渊说,叶家有自己的祠堂,每年跳神都只在自己祠堂内跳,只给本家人看,遇到他人围观,往往要出口伤人。叶姓的霸道招致了其他两家的不满,没过多久,这两家也拉起了自己的傩戏班子。“叶家跳的‘岳传’,詹曾两家就跳‘三国’。” 矛盾一直持续至今,甚至这两家的故事所有屯堡人都有耳闻。曾任安顺文化局局长的帅学剑几年前在安顺搞过一次傩戏调研,打算在乡镇选择2个队去台湾演出,帅学剑说,“一开始,詹家的‘三国戏’落选了,几天后传出,说叶姓家有一个人在乡镇里做宣传委员,在组织这件事上活动下手脚,把‘三国’给压下去了。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詹家屯‘三国’地戏队耳朵里,一下子给闹翻了,先是去县里告,后来去县委书记家门口请愿,说‘评判不公正’,结果硬让评委重判一回,还拿了个特等奖。”“地戏队一回村子,詹家屯的村口已经排了好长的队放着鞭炮迎接他们,当然里面没有叶家的人。” 宗族观念影响下的氏族力量渗透到哪怕一个傩戏班内。在蔡官镇的张官屯寨,有两个姓氏,张姓和薛姓,各300多户人口。有趣的是,他们几百年袭传下来的傩戏曲目叫《薛丁山征西》,这出戏刚好讲的是正派人物薛仁贵和反派人物张世贵之间的恩怨。一出傩戏,脚本很长,春节一般要从正月初七演到十五。给傩戏队雕刻面具的周三才记得,戏中演到张世贵占了上风,当天晚上张姓300多户人家就拼命地放鞭炮庆祝,第二天演到薛仁贵获胜,薛姓的几百口把鞭炮放得比张家还响,“这样一来一去,两家戏里戏外地真地开打起来”。周三才说,两姓年年发生武斗,斗了几十年终于有一年过年坐在一块说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让我重新给张官屯刻了一批面具,演‘五虎平南’的戏,谁的姓氏都不沾,这才结束了多年的纠葛”。 傩戏权力 69岁的毛从德是毛昌堡的神头。他的傩戏班子有14个人。几个月前,村民选举他做村支书,他没干,一个人躲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去看牛了。现在已经上任的他蹲在一个被夯实的土堆上抽旱烟,对记者说,“当时,我怎么算,做支书怎么不划算,每个月补贴20元,一年240元,招待乡镇领导,不要说所剩无几了,还得往里面贴钱。”镇长提拔了另一个支书,但很快发现,这个年轻的支书在村子里说话不管用。政府要“一电一户”安装电表,安装后电费可以从100元降到80元,但安装费怎么动员也收不上来,只好托人请毛从德“出山”,由他去办,结果没怎么做工作,就都办妥了。“这么多年,大家对我就是信任”,毛从德有点沾沾自喜。 帅从剑认为,在屯堡村寨,族长和寨老是历史形成的村寨权力,而随着傩戏在村寨作用的突出,资深辈老的神头实际上承袭了族长和寨老的权力,“傩戏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村寨社会组织中的一种平衡力量”。 顾之渊的威望同样让他连续三次被选上九溪村的村长和村支书。去年顾辞去了他 在村里的行政职务,担任一个民间组织“屯堡文化筹备委员会”的主任,顾之渊对记者说,“做官是用权力来搞发展,我希望能以个人的威望、能力和智慧来为村里谋福利。”九溪村村民对顾之渊的信任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顾之渊在村外交识广泛,这让他的小堡地戏队几次被邀请到北京、台湾地区甚至法国表演。许多人意识到,这是屯堡和他们的生活可能被改变的机会。 这一年里,安顺的傩戏悄然有了一些变化:原定于春节和米花神节才跳的傩戏,场次变得更为频繁。据说,一个神头在跳神的仪式前给祖先磕了个头说,“老祖宗,我们要得改革了,只要有人来,有人看,我们就可以跳。”出国表演的傩戏队回来后,把土布戏服换成了亮绸色的灯笼裤,据说是为了“更有舞台效果”。 顾之渊今年破天荒的第一件事是把大堡、小堡和后街的傩戏队统一管理。争议消失的原因是“顾之渊从市政府给九溪村争取到了筹办傩戏队的经费,可以由三个戏班统一支配。” 声明:《三联生活周刊》授权新浪网独家报道 相关专题:三联生活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