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48小时无市长

　　三天之内，罗碧升作为岳阳惟一的市长候选人，经历了从落选到再度当选的大起大落。岳阳风波虽然不能被判定违法 ，但被认为与法理及民主精神不符

　　本刊记者/唐建光

　　1月4日下午4时，重新当选不到20个小时的岳阳市市长罗碧升被记者拦在了会场门口

，他说：“这是一次团结的 大会、胜利的大会、奋进的大会。”

　　1月1日下午，被提名连任的惟一市长候选人罗碧升，在岳阳市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第三次全体大会上得 票未过半数而落选。72个小时之后，在同一次会议上，他又以“高票当选”。其间一波三折，创造了中国选举史上的新例。 罗碧升说：“我成了2003年中国第一个新闻人物。”

　　落选

　　“217票，我只记这个数字。”岳阳市人大常委会选举任免联络工委主任蒋志桃说，“不到这个数不进我的视线。 ”1月1日下午选举，应到代表432人，过半即为217票。

　　计票时，人大主任、副主任、副秘书长和副市长、检察长、法院院长相继过关，蒋志桃竟浑然不觉：“进入视线”的 没有市长。

　　当大会主席高志勤宣读名单时，整个会场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长达15分钟：我们没有市长了。

　　“我开始不相信这是真的。”罗碧升说，但他很快走上台去，“几百双眼睛都看着我，我带头为当选者鼓掌。”

　　罗碧升只获得了203票。在此之前，他已在岳阳干了12年，历任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和市长。这个结果显然出乎 所有人的意料，所有人头脑里第一时间都闪过问号：为什么？

　　“我不找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我心态很好。”罗碧升说。他对代表们说：“我要感谢大家，我不当市长了，双休日可 以休息半天了，晚上可以看一集完整的电视剧，也可以多活几年了。”

　　消息很快传开。岳阳市内外对罗的落选猜测议论颇多。而刚从人大主任任上卸任的刘泗元说：“原因很复杂，我也不 好说。”

　　“你对自己的工作如何评价？”罗碧升没有回答，只给了记者一份《政府工作报告》：在其市长任内五年，岳阳GD P年均增长10.1%，财政收入年均增长12.9%，主要经济指标跃居湖南第二。以指标而言，这应该算是不错的答卷。

　　53岁的罗碧升是土生土长的岳阳人，从华容县三封公社前进大队贫协主任干起，至今为官已逾36年。

　　罗受到褒扬较多的还有他的廉政和勤政。几件轶事流传颇广：罗现在的坐驾还是六七年前那辆普桑，而一些局长们早 已换成雅阁了。他的儿子在企业破产后下岗，市里公开招聘处级干部，市委领导打招呼让他报考团市委副市记，罗得知后严令 儿子不许去。罗的一个侄儿找到他谋职，被拒绝后自杀。而他担任市长后，每年几乎休息不了一天，连周末都给自己派了任务 ：视察城市脏乱差死角。

　　“我性子急，火燥，爱在会上骂人，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就是敢抓敢管的人太少了。”他说。

　　“我们经济发展快啊，城市发展快啊，搞了那么多精品工程，我个人感到很欣慰。”罗说，“我没有委屈，因为我付 出了全部的身心。”

　　市民对罗的政绩评价不一。颇受诟病的正是政府引以为荣的几大精品工程。其中之一是市中心步行街广场，虽然颇为 壮观，但出租车司机们抱怨说，广场位于一个立交桥口，正好卡断了全城东西大动脉，车辆到此都必须绕行，成为交通一大瓶 颈。另一个宏大工程是南湖广场，占地极阔，堆了些小山，“前前后后修好推倒折腾了三次，可谓是‘挖地三尺’，两三个亿 就这么花掉了。”

　　当地民谣云：“岳阳来了XX山，直路裁成弯，平地堆成山，赤字翻一番。”这是抱怨政府大搞面子工程而浪费公帑 ，也为未来的规划和发展留下了后患。

　　但也有人说，罗碧升是替他人背黑锅，因为作为市长，他更多是决策的执行者。更有人说他是人事之争的牺牲品，但 并没有任何人愿意提供证据。

　　炮台山路岳阳市再就业培训中心旁的一位市民有自己的看法：“罗的水平不高，上电视连篇稿子都念不好。现在都进 入WTO了，岳阳需要水平更高的市长。”

　　不过，大多数人更关注这样的问题：“既然大多数代表没选他，怎么还能当市长呢？”

　　没有市长的日子

　　2003年的头两天，520万岳阳人没有市长。

　　“我们不能没有市长过年！”选举刚一结束，很多人大代表就找到了主席团。但惟一的候选人已经落选，市长到哪去 找呢？

　　1月3日，他们得到答案：重新选举。

　　当天晚上7时，市长另行选举开始，罗碧升仍然是惟一的候选人。最后他获得了335票，当选市长。

　　48小时中发生了什么？

　　1月1日18时：“几十、上百名代表找到主席团，流着泪要求联名重新提名罗碧升为候选人。我们应该顺应代表们 的要求。”刘泗元说。

　　岳阳市委和市人大当晚向湖南省委和省人大做了汇报，在省委紧急会议后，岳阳得到了答复：可以另行选举，省委同 意再度推荐罗碧升为候选人。

　　1月3日8时10分：岳阳市人大电话找到了全国人大法工委行政法室副主任王世瑚，得到的答复是：“法律没有规 定不可以。”

　　他们还查阅到两项法律依据，其一是法律出版社出版的《选举法和地方组织法的释义与解答》中称：“一般来说，另 行选举应当在本次会议上进行，特别是正职领导人员在第一次选举中未选出的，必须在本次会议上进行另行选举。”其二是全 国人大法工委于1992年答复江苏省人大请示时称：“进行第二次选举时，可以重新酝酿提名候选人；如果经主席团或10 人以上代表联合提名，在第一次选举时落选的候选人也可以作为候选人。”

　　“得到了上级的答复，并且找到了法律依据，我坚决主张另行选举。”刘泗元说。蒋志桃受命秘密通知印刷厂紧急赶 印选票，但候选人名字暂为空白。

　　15时：主席团会议做出决议：另行选举市长；并根据省委推荐，重新提名罗碧升为市长候选人；在下午5时30分 之前，代表联名20人以上可以另行提名市长候选人。

　　17时40分：各代表团以分组举手表决的形式通过了另选市长的决议，只有2人弃权、1人反对。并且代表们没有 提出新的候选人。但一些代表抱怨说：“法律规定对候选人至少有两天的酝酿期，但从宣布另选到提名截止只有两个多小时， 代表们怎么有时间认真考虑呢？”

　　20时10分：罗碧升当选。

　　48小时扭转乾坤

　　从203票到335票，这扭转乾坤的132票到底从何而来的呢？

　　扭转命运的力量仍然是个谜，因而仍然受到外界的质疑。在第一次选举之后，网上充满了这样的议论：“向岳阳的人 大代表致敬，你们给全国各地的人大代表作了榜样，给全国各地的市长敲了警钟。”

　　两天后民议风向陡转：“为什么两次的票数相差如此之大？岳阳市人大代表们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没有代表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罗碧升说：“可能是大家重新认识了我吧。”

　　“我到9个代表团每个讲5分钟。我对他们说，是我不对，给这次大会添麻烦了。我一不怪组织，二不怪大家。我是 无怨无恨无悔。我想大家重新认识了我，觉得我遭受这么大的打击还挺得住，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据称，罗所到之处，代表们“自发站起来含着热泪”鼓掌，“他一边讲，代表们一边流泪”。

　　“但我没有流泪，”罗碧升说，只是后来宣布他当选时，会场响起了长达1分钟的掌声，“我只是用牙齿咬着嘴唇。 ”

　　但更多议论者认为，背后的力量之一是“做工作”。

　　据代表们透露，第一次选举后，市里主要领导到了每一个代表团，“讲罗的优点也讲缺点，说他还是个能干事的人， 抓经济抓城建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就是性格急了一点。”

　　由于事非寻常，很多原本看来正常的事得到了另类解释。会议间隙，代表们被组织起来看《英雄》，但立即有传言说 ，代表们从电影中得出了暗示：秦始皇虽然有缺点，但终究功不可没且必然要统一中国 大势不可违啊。

　　刘泗元和蒋志桃并不否认“做了工作”，但他们说：“法律并没有规定不能‘做工作’，党委也没有对代表的权利进 行制约或压抑。最后打钩打叉还是代表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我们完全遵循了法律程序。”刘泗元说，“一届会议上两次选举，落选候选人最终当选，我们也为人民 代表大会制度创造了一个范例。”

　　法律盲点

　　岳阳案例闯入了法律上的一个空白点。

　　多名选举法专家接受采访时表示，地市级以上政府领导人员在选举中落选的并不多见，即使有也以副职居多。而落选 后在同一次会议上再度当选的，“记忆中这是第一例”。从法律上研判，颇有疑义。

　　“这肯定会引起争议。”供职于全国人大的王世瑚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岳阳市人大给他的电话只能视为咨询和 探讨，不能视为“请示”，“那是要通过正式的程序的。我的回复只是个人意见。”

　　北京大学法学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告诉记者，《地方组织法》规定，人民政府正职领导人员等职位“一般应多 一人，进行差额选举；如果提名的候选人只有一人，也可以等额选举”。但在实践中，大多数都是等额选举。“既然是等额选 举，就应该承受可能落选的风险。”

　　这位教授认为，岳阳所援引的关于另行选举的法律依据应该只适用于差额选举。“另行选举是有明确含义的，只是针 对差额选举及有多个候选人，比如说两个人票数相等，或者应选职务没有选满，此时可以重新选举。但其前提都是差额选举。 ”

　　而对于等额选举，如果惟一的候选人落选，就意味着他已被否决。如果再被提名参选，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法理 和民主精神。

　　问题在于，在《地方组织法》中并没有对等额选举候选人落选后该怎么办做出明确规定，这应该是法律的一个盲点。 因此，虽然不能判定岳阳的做法违法，但这位教授不同意“没有规定就可以做”的说法，“对于公民来说，法律没有规定就可 以做；对于国家权力来说，法律没有规定的就不能做。”

　　而王世瑚也同意：“虽然法律的确没有明确规定，但重要的是在具体操作中是否遵循了民主的精神。”

　　在网络上，更多的评论宁愿提炼岳阳事件蕴含的积极意义。一位湖南人评论说：“相比于其他省市区的代表，湖南的 代表们似乎更知道怎么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行使自己的职责。1989年5月5日，在湖南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上，许多人 大代表就湖南清理整顿公司工作和惩治‘官倒’不力等问题，对副省长、省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组长杨汇泉的答复很不满意 ，177名代表提出罢免杨汇泉副省长的提案，表决结果，罢免案被通过。”

　　论者很容易把罗碧升落选与次日湖南娄底市人大主任落选省人大代表一事联系起来：“我们可以质疑为什么只有一个 候选人；也可以质疑为什么第一轮不能获得过半数通过的等额候选人，再次成为等额选举的候选人；还可以质疑这些代表在选 举过程中是否有猫腻。但我们必须承认整个选举程序是合法的。相对于从前的一味盲从，它将在中国的民主法制建设历史上留 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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