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自治的另类样本?

　　村民自选的代表代替了政府实行了相当程度的自治，但最终的结果表明，在一个现代社会中，小国寡民式的“桃花源 ”并不能遗世而独立，虽然这16年仍然可以为考察乡村自治提供一个样本

　　本刊记者/唐建光

　　58岁的陈正财，虽然自小腿有些不灵便，但头发纹丝不乱，衬衣一尘不染。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赤脚医生，16年 来和42岁的付廷海等人一起，领导着向尧村的“回归行动”。羊石村的唐益友则是个成功的化肥经销商，在孔滩镇上拥有一 个很大的门面。他的搭档郭正超，上世纪50年代当过乡干部，后因犯错误被开除，他被省民政厅副厅长三身小木滚形容为“ 最有头脑和心计的人”。这些人得到了“对手”，包括富顺县的官员们较高的评价：“他们的气质和能力，比很多乡镇干部都 强。”

　　向尧村新任支部书记杨显荣家的堂屋里，村民代表们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现出了对细节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叙述时条 理清晰、措辞准确严谨。尽管有着长年的积怨，也适度地控制着情绪，有理有据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言语中对政府未敢稍有 失敬。在回顾16年历程时，付廷海说，这是“个别人的官僚主义造成了多数人的痛苦”。一切都经过字斟句酌。

　　权力真空

　　1986年之后，县乡官员们进不了村，按照宜宾县委一份调查报告的表述： “基层组织停止运转，基层政权陷于 瘫痪。”村民们说，村组干部除了代表村上接受救济钱粮以及陪同领导调查外，已基本丧失权力。

　　三身小木滚和富顺的官员们说，政府的行政权力、法律规范和党团建设都无法介入其中，村民们拒绝纳粮交税，计划 生育也放任自流。连第四次和第五次人口普查都是由省上特批后采用简易方法始得完成的。

　　相反，报告承认，“16年村级运转主要由上访‘村民代表’操纵，这些代表威信极高。陈友财、郭正超等上访代表 填补了权力真空，并且事实上形成一个自治组织，管理着部分村务。这期间，主要村务就是上访，村级财务就是集资。除了重 大刑事案件，村民间的民事纠纷或小的违法行为，也由他们调处裁决或说服教育。派出所则无从插足。重大问题则召集村民们 商议处理。他们还通过喇叭宣传计划生育和农业技术，虽然效果不佳。”

　　“代表”治村

　　16年来，大多数村民拒绝到富和乡办理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拒绝到富和购买化肥和种子，甚而拒绝接受富顺 县以“扶贫”名义提供的救济款粮。除非是要外出打工，村上大多数人没有户口本和身份证，70%的新婚夫妻没有结婚证， 有的女孩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

　　更为极端的，一些人宁愿让孩子失学，也不让他们到富顺读书。

　　富顺官员们不无委屈地提到，小学垮掉之后，富顺县教育部门派人偷偷进村测量规划，准备重修小学，被村民发现后 追打；交通部门进村修桥，以解决村民的涉水之苦，村民们发现后将工程人员扣留数个小时，强迫他们下跪，并且写下“不再 进村”的保证；试图修路的工程人员也未能幸免。

　　但对省上来的官员，不管他们持何种立场，在大多数时候两村人都是客气恭敬，除了极少数例外。

　　富顺的官员们也承认，尽管其间不乏各种摩擦，且有一些肢体冲突的例子，有时也使用了石块、竹竿之类的武器，但 总体来说，村民们的行动仍然表现出相当的克制。“我们咨询了律师，只要我们的行为合理合法，谁也不能把我们咋个样。” 村民代表们经常这样告诉官员，他们不希望因过激行为留下把柄。

　　这种克制还表现在村内治理上。16年中，两村几乎没发生大的刑事案件，甚至以前经常发生的针对水库的排污、偷 鱼等破坏行为也基本绝迹。

　　在脱离了政府的治理后，上访代表们对两村实施了长达16年的粗疏但有效的自治，这一点让官员们普遍感到惊讶。

　　三身小木滚说：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是罕见的，尤其是发生在四川省的腹心地带，更是不可理解。

　　对于16年的状况，无论是省政府文件还是官员们的说法，都称之为“无政府状态”，或“无政府主义”。

　　直到今年2月2日，两村各自选举出了党支部，这种奇异的状态才正式宣告结束。

　　5月9日，两村分别召开选举大会选举村委会，但羊石村却发生了分裂，以郭正超、唐益友为代表的上访代表与原村 支书为首的原干部们等两方势力进行了争夺。第一次选举郭正超们未能取得绝对优势，但他们拒绝与对手分享权力。在5月1 3日的补选中，他们终于如愿，将对手排除在村委会之外。

　　最终的格局是，陈正财和付廷海，郭正超和唐益友，分别高票当选为向尧、羊石两村村委会正副主任，再度证明了并 延续着对村子的控制力。而向尧村的新任支书也正是最早的上访带头人杨明和之子。

　　被时代抛弃的“桃花源”

　　但是，16年的“无政府状态”虽然被外界称为新“桃花源”，但两村人在尝到短暂的“自由”后，很快发现并非那 样“怡然自乐”。

　　宜宾县一份调查报告描述了接收时的情形：“16年几乎没有新建基础设施”，而原来的设施破坏殆尽。农民生产条 件十分落后。报告中还写到水利提灌设施年久失修，渠道毁损严重，大部分村民仍然靠天吃饭，口粮不足，且村民多是饮田水 。此外村上至今不通电话，甚至无法通车。

　　按照村民们的说法，“我们现在各个方面落后外面10年以上。”而在16年前，在这一带，两村还算较富裕者。

　　政府的调查报告中还写到：两村年人均纯收入480元，而全县是2146元，“有的村民现在仍食不果腹、衣不蔽 体。更有甚者，2001年上半年桂花组一保户因生活贫困而上吊自杀”。

　　据宜宾县统计，两县仍然有141名儿童失学，文盲达791人。而按照向尧村干部的估计，全村适龄儿童有30% -40%失学。16年中只考上了一名大专生。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是，16年中，由于计划生育完全失控，村里多出了几千人。按照宜宾县的统计，两村现有人口5 164人，比1986年翻了一番，育龄妇女普遍生育3个以上，个别多达11个孩子。两村各有600至800名非法出生 的孩子。

　　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开始争地抢饭吃。承包地1981年就已分定，第二轮承包又没搞，现在光向尧村就有上千人 没地。村民们讨论的结果是只能重新分饼，羊石村不久前重新划分了承包地，人均约0.4亩。而向尧村还没动手，因为矛盾 更加突出。

　　2002年1月21日被界定为宜宾县接管日，由100多名干部组成的“向尧、羊石两村接管暨农村‘三个代表’ 重要思想学习教育活动工作团”进村，道路开始整治，学校重新修建，电网开始架设，村委会也择址新建。记者在现场看到， 两村都正在大兴土木。宜宾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罗平说，力争在三五年内让两村赶上周边村子的发展水平，但估计得花两千万。

　　但是，唐益有说，我们欠的子孙债，“这笔帐是没法算的”。他们清醒地知道，孩子和教育，将是一两代人也还不清 的债。但他们无法说清谁该为这16年的债负责，虽然一些人也提出应向政府索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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