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湖南娄底市委书记的微服私访之路

　　　　撰稿／李泽旭

　　2003年4月16日下午5时50分许，湖南省娄底市涟源七一煤矿发生突水事件，17名矿工被困120多米深地下，100多个小时后被发现全部死亡。

　　蔡力峰，刚刚上任两个多月的娄底市委书记，在矿难现场守候6天6夜，亲耳倾听了垂

死的17个矿工敲击井壁。敲击声沉寂时，他已是泪流满面。与尸体一同运出井下的一个安全帽上，矿工聂清文用粉笔写下“骨肉亲情难分舍”的遗言，更让他寝食难安。

　　他破局而出，先后十几次只身暗访，以技术员等各种身份在当地群众中开展调查。当地“官煤勾结”的事实逐渐浮出水面。到2004年7月，当地涉及“官煤勾结”的46名官员受到惩处。

　　9月22日深夜，与蔡力峰的访谈就从暗访开端。

　　记者：双峰的曾国藩、蔡和森，新化的成仿吾、陈天华，娄底出了不少名人。你这位“暗访书记”上过几次央视访谈，如今也是全国知名了。现在你还经常暗访吗？

　　蔡力峰：七一煤矿事件之后还有过，不光是煤炭安全生产的问题，还包括计划生育等其他问题。

　　记者：你看你皮肤黑黑的，休闲T恤加牛仔裤，腰里还挂条老式的钥匙绳。如果不是在你书记的办公室里，谁能相信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会是这身打扮。这种形象是不是也便利了你的微服私访？

　　蔡力峰：着装随意，不讲究，完全以一个平民化的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这样很自如、自由自在。这是我的本来面貌，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嘛，只不过戴了一顶官帽，没有必要搞得西服笔挺。越是本色，群众越能接受，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你就是公仆，一个办事员。

　　记者：去年你进行微服私访时，是否认为这是了解真实情况的唯一奏效的方法？

　　蔡力峰：应该说是比较奏效的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在矿难调查过程中，我指示有关方面注意查清各种瓜葛和牵连，这是个重要渠道；此外，通过已经发生的一些问题，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对于这方面的事实有所了解。

　　至于微服私访、明察暗访，是为了更多地听取群众意见，获知此类问题牵扯面有多大，在批准、生产组织、安全防护等几个环节过程中，我们的干部是不是都有权钱交易的行为。一般讲，群众或是耳有所闻，或是目有所见。他们在不了解你的身份的时候，以为你只是一般了解，顺口就说出来了，往往畅所欲言；如果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一是怕说得不准，第二也有各种顾虑。

　　自古以来，很多官吏都是采取这种方式，去查办案情，体察民苦。在现代社会，我觉得历史上传统的好的工作方法仍然还要坚持。毛泽东同志就提倡调查研究要直接深入到人民群众当中去，和群众拉家常。

　　记者：你刚才也提到了微服私访在中国源远流长，古代的草民难以见到青天大老爷，所以成功的概率比较高。现在有了电视、报纸，大家都认识你了，微服私访的难度就很大了，你的这种办法还有没有普遍的推广价值？是不是属于“可持续发展”？

　　蔡力峰：应该说相当多的娄底人现在都认识我了，但是从总的人数来看，不认识我的还是多数。

　　另外，微服私访的本质不在隐藏身份，关键是你以什么样的心态、情怀和形式去接触群众。现在各级领导下去调研有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随从人员太多，包括各级、各部门负责人员、工作人员，甚至带上几个记者，一搞就是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队伍。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走到人民群众当中去，一是行动不便，二是形成了一个以领导为核心的“隔离层”，把你和群众的距离感拉大了。群众一看你这阵势，就会产生顾虑，很难讲出真话。而微服私访时即便群众认识我，但我是以一个普通群众、普通干部的身份深入群众当中，距离感就自然而然消除了。谈话时也不是居高临下，摆出一个架势，而是以一种完全平等的身份和口吻探讨问题，听取意见和诉求。这样来得亲切、随和，群众可以掏心窝讲真话。

　　有时候我开玩笑说，人啊，要了解自己，应当到三个地方去看看。第一到妇幼保健院，看看你是怎样出生的。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赤条条。第二是到洗澡堂去，把衣服脱掉，体态都差不多。而且，说不定那些百姓，体形体貌要比你当官的好得多(笑)。第三，就是到火葬场去。无论什么人，最后都是白骨一堆，青烟一缕。没有必要把功名利禄看得那么重，尤其是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

　　我常和下面的领导干部讲，我们这一代领导干部，与老一辈相比，你没有任何可以骄傲自豪的地方。你没有老革命那么丰富的斗争经历，没有他们艰苦卓绝、浴血奋斗的历史功绩，没有那种抛头颅洒热血、为人民打天下的悲壮历史。这一代领导干部，真正能使人民群众支持你、信服你、拥护你，就是要靠自己人格的力量。勤奋学习，刻苦工作，扎扎实实地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情。只有靠这个才能使人民群众支持你、认同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资本。我一直是这么看的。

　　记者：你还会经常微服私访吗？

　　蔡力峰：在工作比较被动的情况下，要想更多地听真话、查实情，看看基层的干部和群众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从而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是很难的。煤矿安全生产群众有哪些议论，面有多大，议论和实际情况之间究竟有多大反差……不深入其中，很难了解到真实情况。当然，深入群众之后要做出定量分析也难，但是至少听取了方方面面的看法和意见之后，定性分析可以更准确。

　　七一煤矿矿难发生之后，我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的若干整治措施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查处客观存在的“官煤勾结”，查处少数干部采取参股分红，搞权钱交易，庇护纵容，甚至参与违法、违纪的问题。现在，大量的事实证明，当时的这个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所以说，微服私访在一定程度上来讲，还是有作用的。我以后肯定还要搞。

　　记者：民声闭塞，各级官员或是报喜不报忧，或是麻木昏聩，或者根本就与黑恶势力组成了所谓的“神圣同盟”，这些都是促使你微服私访的原因。那么，你上任1年多来还采取了什么措施，来疏通民声表达的管道？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不再私访了，是不是还能够了解到娄底的百姓在想些什么，在埋怨些什么？

　　蔡力峰：前一阶段的微服私访是针对一些了解难度比较大、处理难度也比较大的特殊问题。微服私访是一种执政作风的直接体现，但不可能样样事情都去微服私访，一是我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另外我们毕竟还是要相信基层组织，我们许多干部在现实情况下还是能够坚持实事求是的。

　　另外，日常直接听取群众呼声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群众来信来访，群众把他们所了解的情况，把他们知道的事情写信给我，这样的信件我经常收到。第二，直接和我本人通电话。这样的电话，一年接了不下十几个。有的愿意通报姓名，有的只讲事件，不通报姓名。群众之所以敢给我写信，敢给我打电话，应该说，他们知道我对这个方面看得很重，抓得很紧，知道我疾恶如仇。

　　记者：你动了不少干部，目前娄底的干部对你印象如何？

　　蔡力峰：应该这么说，对于娄底市委、市政府提出的加强安全生产、管理的一系列措施，绝大多数干部群众是坚决拥护的。

　　你要问的可能是，会不会有少数干部对我本人有意见，这个也不排除。但是我为什么得出绝大多数干部拥护我的结论呢？第一，这事关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关系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按照“以人为本，执政为民”的本质要求或执政理念，作为一级党委和政府，这是责无旁贷，理所应当。第二，在娄底经济发展乃至全市工作当中，安全生产工作比较被动可以说是我们的一块心病。它不仅影响到娄底经济发展，社会安定，也影响到娄底的公众形象。那么，这个问题不解决，实际上对娄底的三个文明建设都会带来很大影响。这条，也是我们娄底广大领导干部和人民群众的共识。第三，搞“官煤勾结”的，无论是参股分红、收受贿赂、搞权钱交易等什么形式，毕竟只占干部极少数。实际上，对于这些人，组织上有相关规定，包括多次会议也已经打了招呼。对于极少数执迷不悟，甚至酿成事故，造成大的灾难的这些人，绝大多数干部群众都认为，应当依法给予惩处。第四，对于极少数已经参与其中，但现在还处于隐蔽状态的干部，真正看到娄底市委、市政府的良苦用心也不会反感。因为我们一再说，多次打招呼，多次提要求，是希望他们尽快抽身。改了就好嘛，聪明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犯了错误能及时改正。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也是解脱他们。

　　最近我们出台了针对各级领导干部的煤矿安全生产责任追究制度，非常严厉。有些乡镇干部看了可能会有想法，觉得市委、市政府出手太狠，但反过来讲，出手越狠，对你压力越大，你依法、依规履行职责的力度就越大。没有铁的纪律、铁的手段和铁的制裁措施，很可能就控制不住局面。

　　记者：你当时处理了一大批的干部，震动很大，可以说是引发了娄底“地震”。这样做自然赢得了民心和好的官声，但肯定也会树敌招恨，你的安全是不是受到过威胁？被你整治的人是不是想过办法来为难你？

　　蔡力峰：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因此碰到过任何安全威胁。但是老实说，写匿名信、散布谣言的也还是有的。在我们党代会换届之前，传单发了不少，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前几个月还都有。对这些，我同样能坦然面对。我把这些传单统统寄到了省纪委、省委组织部，让上一级党委了解这些传单的内容。如果上级党委认为这些传单可信，可以调查。同时，我把传单的事情在干部会议上都说了，请大家来监督。

　　传单里说我经常在舞厅里面指挥工作，带着赌友或“小秘”去各种接待场所。这都是瞎扯淡！我从来不打牌，从来不跳舞。我甚至可以说，像舞厅、酒吧等经营场所，哪怕我是脚踏过半步，那也算他们说对了。

　　记者：你的做法在一定意义上也打破了官场的“潜规则”，甚至断了很多人的财路。这样做，你后怕过吗？

　　蔡力峰：作为一个干部正气凛然，坚持原则，敢于碰硬，甚至向黑恶势力做斗争，是会遇到挑战，甚至是生命威胁。你要相信党和人民的力量，相信正义的力量。对我个人来讲，如果因为这些事情遭受到伤害，老实讲，我也认了。你能防得了几时？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在街上走，许多人都知道。当地群众对我还是很好的。坏人要夹在中间搞你一下，老实说像我们这样一级的干部可以说是防不胜防。

　　我一再讲，包括对“官煤勾结”开刀，对极少数干部，执法部门的官员来依法依规进行制裁，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行为，而是娄底市委、市政府，包括下级党委、政府的共识。是一种集体的行为，集体的力量。我作为书记当然起了一定的主导作用。这绝对不是我个人行为，不是个人作秀，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整个团队，有400多万人在我的身后。我感觉到浑身是胆，没有感到孤独。包括我在矿上，我敢一个人去，我就不怕别人打我啊(笑)。这个感觉很好的，很好的！

　　记者：刚刚结束的十六届四中全会上，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决定，你认为微服私访是不是党的执政能力的一种表现？有人说，比起一个有良心的官员的个人行为，制度建设和组织建设是更重要的保障，对此你怎么看？

　　蔡力峰：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有许多方面，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切实转变作风和工作方法。当然，工作方法的改进也是多方面的。那么对特定问题进行微服私访，这只是工作方法中的一个具体手段。在目前情况下，作为主要的负责干部，适度地采取这种方式，体察民情，了解民苦，听取民意、民心，我觉得还是必要的。

　　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重要的一条就是进一步健全、完善和严格执行我们现有的各项制度，邓小平同志、江泽民同志和胡锦涛同志都讲过，制度更具有稳定性，更能够保障我们党的各种规则和党的纪律、章程所规定的各种要求得到落实。党内的相关制度已经不少了，现在要做的事情还是要在进一步建立和强化党内的监督制度、干部任用制度、干部履行职务的问责制度等方面下功夫。

　　记者：现在娄底煤矿安全生产状况如何？

　　蔡力峰：应该说，2002年是我们娄底矿难最集中的一年。2002年，全市发生10人以上死亡事故的矿难16起。去年和今年仍然还有矿难发生，但是死伤人数要比以前低得多。今年1至9月，与同期相比，事故死亡率减少10%以上。目前为止，非法煤矿还没有发生一起矿难，证明非法采掘已经基本被堵死了。

　　有一点要注意的是，煤矿的死伤问题，我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敢说任何大话。因为这是高危产业，地下作业，地层状况复杂，出现意外在所难免。按照国内外采掘行业的安全法规，吨煤的死亡率是有规律的。娄底频繁出现矿难有两高一杂的客观原因，瓦斯含量高，地下水位高，石灰岩地区的喀斯特地貌。去年地下水突出，今年的瓦斯突出，都具有这样的客观因素。我们要做的就是避免那些本可以避免的人为造成的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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