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绿化大省的债务之痛

　　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东在以行政命令为主的号召下，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绿化造林运动，并一举摘下了“全 国第一绿化大省”的桂冠。当时的运动，使该省林业部门因此背上一笔8.2亿元的巨额债务，同时还得承担不少意料之外的 阵痛。

　　据《广州日报》最新报道，广东省财政厅已经制定此项债务的还本还息方案，将采取主要由省政府埋单的形式，争取 年内解决这一问题。

　　这无疑是一种政务处理新手法，值得人们叫声好。

　　《新周报》驻广州记者胡利

　　绿化运动遗留巨债缠身

　　“我一上任就遇到了两单官司，其中有一单马上就要在河源中院开庭。”邓妙容刚上任广东紫金县林业局局长，就为 历史遗留下的官司而满脸憔悴。本月12日，他要到法院“对付”又一个债权人，面对的是一笔近700万元的老债。

　　这些债务账务源于近20年前的广东省绿化造林运动。1985年11月，广东省委、省政府向全省发出了“五年消 灭荒山、十年绿化广东”的总动员令。在这场运动中，荒山绿化成了考核各级领导干部任用的专项指标。为获得充足的绿化所 需资金，大家便采取向世界银行、当地银行、私人借贷的方式，凑集了大量资金。1991年，广东被授予“全国荒山造林绿 化第一省”的光荣称号。

　　荣誉得来了，但一笔巨大的绿化债务也由此而生。广东省财政厅副厅长李朝明告诉媒体：“全省欠债达8.2亿多元 。债务主要是三大块：一是来自世界银行的贷款，比例在50％以上；二是省里向农行广东省分行借贷的债务；三是省内各级 财政部门周转型的债务。向世界银行弄来的贷款，本金和利息业已通过中央和省政府代垫还清，但由此而造成的上下级政府之 间的债务仍然存在”。

　　在广东河源市的辖下，紫金是欠债最多的一个县，至今仍有2512万元没有还清。落在广东紫金县林业局头上的， 有欠农业银行的18笔债务。

　　在广东河源市林业部门，差不多所属的7县一区在绿化结束后，连本带息至今共欠款超过1.1亿元，林业局长被告 上法庭屡次应诉已不是稀奇事。

　　“……为保证我行信贷资金的安全，限你在接到通知5天内，来人协商解决还款事宜，亦可在10天内还清贷款本息 。否则，我行将采取法律措施，由此造成的一切不良影响及后果，均由你方负责。”这是河源市林业部门的领导们熟悉无比的 一段文字。

　　欠！欠！欠！官司！官司！官司！统计显示，除紫金县外，龙川县欠902万元，东源县欠614万元，连平县欠512 万元……关注相关问题的业界人士认为，这类欠贷遍及全省，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事者一摸到官司卷宗，即涉及到金融政策、 操作方法等问题。接官司的人从最初的惊悸到稍后的平静，乃至最后麻木。无论你债权人如何来催账，原本就是清水衙门的林 业单位，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钱还账。

　　今年7月，以广东省政协副主席罗富和为组长的省政协调研组，到粤东地区做了一次不同寻常的生态调研。结果发现 ，他们所到之处都存在着资金缺口很大等问题。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原因，是沉重的借贷债务。今天以森林覆盖率达72％而 风流广东的河源市，用于借贷造林的本金就有6465万元之多，多年滚雪球形成的利息有5211万元之巨。

　　紫金负债致使风光不再

　　翻开紫金当年的造林记录可知，当年的林业职工在短短的几个月育成树苗2亿多株，全县25万个劳动力在植树高潮 时上山打穴，另外还抽出4000多人定点规划和质量检查，一年之内种树达101万亩。就这样，紫金在消灭荒山的绿色风 暴中一举成名，“紫金现象”成了一面人人可仰的鲜艳旗帜。

　　与此相比，今天的紫金林业可谓光色灰暗。

　　截至目前的所有债务官司中，紫金县的林业部门无一获胜。林业部门早已口袋空空，胜诉方赢了官司也无钱可拿，于 是债权人便打起了从林业局到林业站的办公楼的主意，抵押拍卖固定资产的做法又风生水起。

　　紫金现有22个林业站，站办公楼连同林业局办公楼共23栋，全部遭遇了抵押拍卖的寒流。该县林业局副局长杜荫 辉为此叹息，全县林业部门的固定资产，一时间绝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了。有的被抵押着，有的已拍卖成交还账。

　　“抵押拍卖不一定能解决债务问题，如青溪镇林业站办公楼，原本是两层楼的小洋房，通过拍卖8.8万元还债后， 该站至今还有60多万元外债扛在背上。”记者看见，该站10名职工在镇上租了一个修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仓库办公， 依然把数张获得护林造林先进的奖状挂在墙上。

　　在义容镇，其林业站办公楼被拍卖出去后，站领导又重新跟买主租回来办公。租房是口头协议，站长翟路检要求与买 主签定租赁合同时，买主死活不答应，说他随时有可能搬进来住，让林业站随时准备搬家走人。

　　紫金县另有6家被拍卖精光的镇林业站，往昔的辉煌荡然无存——一个新的“紫金现象”出现了。

　　今年2月，紫金县林业局被该县农行起诉，因林业局无钱可还，农行便把一笔上级下拨的数十万元的效益补偿金冻结 了，拟用来抵扣欠债，这造成补偿金无法按时发放给农民。此前，离紫金不是很远的东源县农行也强行截留了省财政下拨的东 江水源涵养林建设资金30万元，打算用于偿还该县的造林债务。紫金县林业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在理解银行行为的同时， 一见上级拨下的救命钱有被抵扣的危险，心里就紧张得几天几夜坐卧不安。一怕上级怪罪挪用专款；二怕农民追来吵嚷给钱。

　　物质贫困导致灵魂返荒

　　“估计我们的办公设备是全省最糟糕的了，喝水是用老茶壶烧的。”接待者窘迫地解释。

　　在紫金林业局的办公大楼里，都还是20世纪70年代订制的门窗桌椅，陈旧而破烂。而饮水机等稍微现代点的设备 ，也难找出一台。该林业局的会议室等场所，墙体上不时可见掉落的泥巴和石灰，窗户玻璃破裂得零零碎碎。在列入撤迁计划 的职工宿舍里，还住着薪水极低的职工。他们房间外的阳台已大部分垮掉，以一个凄凉的姿势高悬空中。职工所住房间的窗户 上难见一块像样的窗帘，惟有一两件带有色彩的衣服晾在那里，给单调和萧条的空间点缀了一点“生气”。房间里的水龙头更 是拧得紧紧的，仿佛生怕漏掉一滴水。

　　窘迫的办公与住宿环境之外，是林业职工微薄的收入和福利。义容镇林业站站长翟路检语调哽咽地讲述，他那里有一 个70多岁叫曾兴的老职工，因重病欠下了医院2万多元医疗费。其家人来找翟站长设法解决一点时，他想来想去实在拿不出 钱。曾的家人便扑通一声跪在翟的面前放声大哭，弄得翟也一起落泪。比曾兴年轻20来岁的陈光荣一家，7口人挤在不到50 平方米的房间里生活，不得已在一间13平方米的小房里安了两张床。儿子陈发于今年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好不容易通过 借贷和募捐才弄齐了学费。

　　“谢谢领导的关心，谢谢你来我家串门。”陈光荣那满头白发73岁高龄的老母把记者招呼得热情不已，以为记者是 来嘘寒问暖的省里的领导。

　　有议论说，自林业站到林场到林业局，大家的腰包只有缩水的没有鼓胀过，最遭殃的当属基层林业人员。以河源为例 ，全市林业系统有8284人，其中森工企业人员为6000多人，眼下有4000人。他们的月平均工资为500元左右， 有的仅领几十元或一两百元的月工资。林场干部职工普遍月收入在300元以下，大都是按1995年的工资标准的70％在 发放。调资政策根本无法体现，因为林场等单位无支付能力，调也只能调在档案上。有2／3以上的职工没钱参加医疗保险和 社会保险，离退休人员的医疗费一分也无法报销。

　　下岗后开出租车的梁某告诉记者，自动下岗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无论是精壮的小伙子还是干了多少年的老工人，往往 都是跟大伙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走时都是眼圈红红的。什么单位给点补贴或职工跟单位要点补贴的做法，没一人这样想过，因 为想了也是白想。

　　河源林业系统有高级工程师6人，但均已退休。另有工程师44人，具有初级职称者439人，分别占干部职工的1.2 ％、5.3％、52％。就连在市局机关具有中级职称的只有9人，还包括退休的1人，离岗退养的2人。这人才难进来，进 来难留住的局面，许多”老林业“称其是”灵魂返荒“。

　　粤东山林笼罩返荒阴影

　　行走在紫金、龙川等县，不时可见一个又一个被砍光的山头，在天幕下萧条静立。曾在几年前到过紫金等地的外地人 无不叹惋：现在来看见的林地，已一年不如一年了。

　　山路或公路上，常可见满载大小木材的车辆急速驶过。在农家的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成排幼木整齐堆放着。村民们说 ，他们伐来木材并非都是用于生火煮饭，大部分则是卖给了酒厂等处所，一百斤木材可卖15元左右，完全可贴补家用。

　　一户农民每年从政府手里拿到的补助金为6元／亩，一户农民最多的林地也就30亩左右，一年靠山上的林补收入也 就200元不到。

　　在紫金蓝塘镇林业站大院里，满院是堆得像座小山样的木材。木材质地优良，正被锯木工人用电动机锯成一块块木板 ，而后码好、堆砌着待价而售。站长杜俊华是一个干了30多年林业的元老，他说，那些锯好的木板将以好价钱卖到四方八面 ，所得收入用于维持几十号人的生计。他们所砍的木材是上级主管部门批准的，不存在私自偷砍的问题。就内心而言，他们不 愿砍自己呵护的树。

　　前年，他们获准砍伐了3000立方米，今年获准砍伐1000立方米。加上今年造林“清山”可砍的1000多立 方米，36名在岗职工吃饭已不成问题。按当地的材质计算，一立方米的木材需砍一亩林地。也就是在今年，便有2000多 亩林地被蓝塘林业站吃掉。一立方米的利润是多少呢，他说除尽打尽有50多元。经查证，为解决林业职工的吃饭问题，上级 确有批准林业站伐林的指标，数个林业站已借此法卖钱。

　　“不怕农民砍，就怕林业自己伐。”此说已是当地人针对森林砍伐的特殊行话。有民间传言说，其实林业站伐林往往 是批少伐多、批东伐西，尽朝着树木长得好的地方多砍。这一说法，河源市林业局营林科的负责人承认是个别现象。并解释说 ，砍伐多了也拉不出去，因为林业站卖木材时要接受检查站等部门的严格检查。一旦发现林业站出山的木材多于批准的数量， 就会遭到对口管理部门的严厉处罚。

　　过去的造林债务对现在的造林进程又有多大影响？从河源市林业局提供给记者的统计表上可见如下数字：2000年 种21.9万亩、2001年种8.89万亩、2002年种9.66万亩、2003年种8.1万亩、2004年种28.32 万亩。偌大一个市的种树晴雨表说明：地表返荒的问题疑已在有形和无形中加大。

　　“此举债造林之事在全国具有代表性，它遗留的问题和过程永远都是一种警示。”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博士后 梁文永如此评价广东省绿化造林带来的巨额债务问题。

　　梁先生还指出，“广东省委、省政府为了推进环境保护工作，设立了‘五年消灭荒山、十年绿化广东’这样一个政策 目标是完全正确的。但在当时(1985年)的历史背景下，还债的义务却落到了毫无偿还能力的林业部门头上。决策后没有 政策上的扶持和跟进，没有帮助林业部门提高债务清偿能力，实际等于把这种借款行为，等同于一般的民事借款关系处理。”

　　“从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关系上看，这里边有政策性原因，完全由林业部门承担后果，这是不公平的。从具体性质上 看，绿化工程属于社会公共事务，符合社会公共利益，属于政府管理的范畴。但是，正是因为是社会公共事务，也就当然地不 应该由林业一家来承担责任。”

　　省府埋单消弭多重矛盾

　　广东省政协调研组在对广东绿化造林带来的巨额债务问题进行了详细调研，其调研报告指出：“号召绿化造林是政府 行为，举债也毫无疑问是政府行为。政府负责绿化资金的投入，对债务清偿责无旁贷”。

　　记者在采访中获悉，广东省林业、财政部门已经制定好了林业系统债务的还本还息方案，将采取主要由省政府埋单的 形式，使这一问题在今年年内得到比较好的解决。

　　“压在林业系统身上的债务大山，有望轰然平塌为一块坦荡平原。”风闻这一消息的林业职工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同 时，他们说还有如下隐忧需得到及时解决，才有可能迎来债务之痛后的再次腾飞。一是重建基层林业站的投入问题；二是职工 待遇的适当增加；三是公益林补偿金的足额发放；四是要注重森林的层次质量调整。特别是在森林层次质量方面，明显还存在 着林分结构和林龄结构不合理的现象。松林多、阔叶林少，从而使得生态林易遭受火灾和病虫害。2003年，单是河源市的 火灾毁林面积就近10万亩，森林病虫害面积达2.375万亩。

　　“以后投钱造林一定要眼盯树木质量，不是因为它是树就随便种下，或许这也是负债后的一点醒悟吧。”义容镇林业 站“老林业”曾师傅笑着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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