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大的辜振甫

　　陈文茜深情忆辜老

　　撰稿／苏庆先(记者)

　　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因癌症导致肾脏等器官衰竭，于3日凌晨4时许病逝于台北振兴医院。

　　还差三天，这位象征两岸政治交流的台湾代表人物就可庆祝90(虚岁)大寿了。

　　3日晚7时，记者电话连线身在台北的前“立委”陈文茜，她如今已是凤凰卫视节目“解码陈文茜”主持人。她在台 湾政界人脉深厚，与辜振甫也有私交。辜先生3日凌晨逝世后，她一直忙于善后事宜。

　　或许因为刚从治丧现场回来，电话中的文茜很是感叹。

　　他在一个小小的台湾，可他常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大大的辜振甫。

　　我想，辜振甫在台湾是继蒋宋美龄之后，我们看到的最杰出的外交官，他和宋美龄一样，都不是学院派外交官，可是 他们两人都有比较复杂的文化背景。

　　辜先生本人，他文言文特别好，京戏就不用说了，他的日文和英文也都好。他的中国文化的特殊涵养，他对各种不同 文化的理解，加上自己的聪慧，就全都变成了人们对他的欣赏。他这种多文化的性格，多文化的特殊智慧，使他在处理两岸关 系、或处理跟美、日政要关系时游刃有余。无疑他是在一个小小的台湾，可他常常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大大的辜振甫。不要说 两岸问题，他在任何一个部门，只要委托他处理对外事务，大概没什么人能超越他。

　　他跟宋美龄一个很大的差别，就是他用一个中国人特殊的古典中国的气质，深深吸引了美国人，也深深吸引了日本人 。然后这种气质使他在今天这么复杂的两岸关系中把两岸拉得没有那么远。再比如他喜欢唱京戏，我觉得，特别是50岁以后 的辜振甫，在处理很多重大事件时，京戏好像成了他最重要的政治功课。

　　他从京剧里得到了太多的领悟，比如他的人生的退场就是很漂亮。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两岸没有一件事是小事， 每件小事都会成为大事”。京戏里头，每个细节都是戏里头的核心。所以我在看辜先生处理两岸关系时，发现京戏给他的影响 特别强。当然，中国有很多人喜唱京戏，可是既喜欢唱京戏，又知道京戏的意蕴，然后将之变成一种人生处世的原则、甚至来 处理重大政治问题的，恐怕辜先生是第一个人，也可能是技巧最好的人。

　　“和”是他的处世方法，“信”是他的做人原则。

　　我跟辜先生有些交情。他过世前一个月我刚好去看他，那天辜妈妈(严倬云，中国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严复的孙女) 告诉我，我可能是他生前见的最后一个外人。

　　他跟我谈了很多事，我也看到了他谈的这些事里头的特别之处。比如他女儿告诉我，她跟亲爸爸说话，他谈得几乎都 是两岸和平，辜妈妈就说，“什么？到最后连话都不留给我们”。当然，这个抱怨也是在等他病情好一些后辜妈妈才说了。

　　我那天在的时候，他也一直跟我说两岸诚信很重要。这是他的说话方式，他不说“陈水扁没诚信”。所以他给他的集 团取名“和信”，和是他的逻辑，信是他的原则。和是他的处世方法，信是他的做人原则。

　　他还是一个充满生命意志力的人。我们那天去看他，因为他怕感染，我们都戴口罩，所以一开始他没认出我，可是等 他看清我是谁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我还在想哪里来了这么一位眼睛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能想象吗？他病危的 时刻，这么大年龄一个老人，最后一刻都不忘说一句取悦女子的话。

　　他女儿在身边时，他还是跟我谈很多两岸的事；可当他女儿跟医院副院长到隔壁房间谈他病情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 很多话，他就说自己是出不了院的。他希望自己走之前可以发表一篇文章。于是我就跟他开玩笑，说“辜先生你出来呀，可以 写写回忆录啊”什么的，他听我这个小女生(在他眼中)这样嘀嘀咕咕，就打断我说，“你好天真哪！我这个病是不得了的” 。

　　他在等女儿离开才谈自己的病情，是因为他根本不忍心让那些最爱他的人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他怕她们崩溃。其实 他在处理人跟人、处理危机事件的细腻程度上，那种典雅，在现代当代政治里真是太少见了。

　　我今天(3日)问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葛保罗，他说他最后一篇文章来不及写完，根本来不及了。他到最后仍念着两岸 问题。他还跟我说到了二战时期，那时他很年轻，在日本，美国人空袭时，他就告诉日本人说他要回台湾了，因为日本人打珍 珠港，一定会战败。当时日本也有一个非常大的辩论，结果他就预言了这件事，那时他才二十几岁。

　　他跟我谈起一些小故事，谈起他上次战争时作为一个男人最甜蜜的回忆。当时日本遭空袭，自己被关在屋子里太无聊 ，半夜趁他爸爸睡觉，就跑出去找舞女跳舞。那时舞跳的还不太好，而那些日本舞女穿着一双特殊的舞鞋，每次都会把他的皮 鞋刮伤。第二天爸爸(辜显荣)就会问，你的皮鞋怎么会这样？最后还是被他爸爸逮到。然后他就站着笑。他就是这样一个优 雅的老人。一直到他面临死亡，只流了一两滴眼泪，而且还不要在他女儿面前，在朋友面前。

　　他的聪颖、处世的“和与信”，都不足以形容他。他在唱一出政治戏的时候，能唱得像剧本写好了一样。大多数的政 治都是不可预期的，所以很多人在演政治戏时，脚步不免会很慌乱，但只有辜振甫，他没有一步路走错。那种古典中国气质里 的细腻，完全内化在他的性格，内化在他处理所有大小事情上。

　　他是1991年出任海基会董事长的。陈水扁上台后，也请他留任这个位子，代表一个象征——两岸关系没有破。他 很清楚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所以他的离去，对两岸来讲充满了预言。他想给两岸留点文字，说一些话，可是他的文章最后还 是来不及写完，就如同他想再见一次汪道涵，也是来不及一样。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要走的时候说，最舍不得的是老朋友，最遗憾的就是两岸关系。

　　他跟汪道涵先生是同一个气质的人。风度才情、谈吐见识、背景资历，无不相称。

　　辜振甫的家族非常富有，他的事业在其早年时就已飞黄腾达。但到晚年时，他的长子(辜启允)患癌症走了，家族企 业受到很大冲击，但他一心一意栽培他的侄子辜廉松，最后几乎整个家族产业都落到葛廉松和他儿子手中。整个中信集团完全 被分成两支，辜振甫这边几乎完全空掉了。所以他晚年时的财富与他20多年前的财富是完全不能比的。真正发达起来的，是 他一手栽培的侄子，而他的侄子在他儿子生病时跟他儿子发生重大的企业冲突，并执意在辜振甫还活着的时候就分了家。这对 辜振甫来说是很伤心的事。

　　但是，他没有像我们看到的像王永庆的家族一样，直接演一场豪门恩怨，他就可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所以辜振甫到 了晚年，他不是红顶商人，事实上他的财富王国已去掉了八成左右，只剩最后一点残余的影响力而已。但他不开口跟陈水扁要 ，他也不开口交换，他有一种矜持，一种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他看起来是个柔弱的老人，可他有一种节气。

　　这四年来，陈水扁上台后，台湾有太多红顶商人，折腰的折腰，丑态百露的丑态百露，辜振甫不做这些事的。他就觉 得他人生就到此了。他后来要走的时候跟我说，最舍不得的就是老朋友，最遗憾的就是两岸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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