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人物周报：打虎与斗牛(续)

　　弗洛伊德说，人只有两种本能，即保护和联合的本能，以及破坏和杀戮的本能。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暴力的诱惑，在独处的时候，这种诱惑可能受制于伦理或实力而被压抑，然而斗牛场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场所，让人性中嗜血的一面得以释放。每当斗牛士有精彩表演，场内几万观众(我曾经看到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出现在观众席上)便挥舞着白手帕，集体享受屠杀的快感。

　　我厌恶斗牛。我的偏见不是针对斗牛士这个职业，我也不是所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不反对屠宰牛。即使对于更珍贵的动物也是如此，比如我从未对武松打死一只老虎的情节产生过任何的不快。

　　我厌恶的是某些人假运动之名，通过种种不平等的规则设定，让本属于竞争的一方完全沦于被践踏的处境，以此突出另一方的英勇。我只能将斗牛视为人类卑劣内心的病态爆发，视为懦夫寻求虚荣的满足。

　　反观武松打虎，醉酒的武松凭借一对拳头打死了一只猛虎，而老虎没有被人长矛放血，背上没有被刺入带倒钩的花镖，也没有人在武松处于下风的时候用斗篷将老虎引开。这是一场发生在人类想象中平等的、有尊严的战斗，施耐庵用他的笔拓展了人类力量与勇敢的边界。

　　可是，我看到了艾尔·凡迪，他让我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动摇。这是一位名满伊比利亚半岛年轻英俊的斗牛士，如果说有哪位斗牛迷不知道他，就如同足球爱好者不知道劳尔一样不可思议。我要说，他让我看到了最为精彩的斗牛表演。

　　艾尔·凡迪的确与众不同。在那次电视转播中，他一人连续斗杀三头公牛，而且除长矛穿刺外的所有环节都是独自完成。一开场，他手持斗篷进行逗引，当公牛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突然跪倒在地，顺势将粉色的斗篷向身体的右侧甩开，像一只舞动的蝴蝶，而公牛风一般地在他身旁掠过；他不用助手帮忙，自己上花镖，他可以在迎着公牛奔跑的时候突然转身，从背后将花镖刺入牛的脊背，然后在公牛追赶他的时候用手抵住牛头后退，直到公牛停下来；他在逗引的时候尽可能地靠近公牛，让尖利的牛角贴着身体滑过；他的剑法精准，一剑穿心，公牛应声倒地。

　　艾尔·凡迪赢得满场的喝彩，观众把手帕挥舞得白花花的一片，他得到了两只牛耳——这是对斗牛士最传统的奖赏。我在那一刻也被他的表现吸引了，暗暗地为艾尔·凡迪喝彩，忘了那头被侮辱和被伤害的倒霉的公牛。

　　法国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说：“在群体的灵魂中占上风的，不是对自由的要求，而是当奴才的欲望。”这句话初读起来显得过于刻薄，细想来却极其深刻。我没有身处现场数万名观众之中，独自面对着电视机，即便如此仍然被强者华丽的表演所迷惑，不自觉地拜倒在强者的脚下，忽略了被残害者生命和绚烂背后血淋淋的逻辑。是的，保持内心的清醒，抵挡强者的魅惑，对普通人来讲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谁能讲得清楚，弱小者在人世间承受的不公正，有多少是强者施加的，又有多少是仰慕强者的光环而心甘情愿领受的？-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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