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条约》的读法

　　1842年8月29日，“大清大皇帝”派遣的钦差大臣耆英和伊里布登上南京江面的英舰“汗华丽”号，准备与“大英国君”的全权公使朴鼎查男爵共同在一份没有名称、只有条款的条约上签字。此时，85只英舰已在江面上摆出作战队型——显然，耆英和伊里布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赶紧在这份由某位英国在华传教士拟就的条约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该条约后被称为《江宁条约》，也即《南京条约》，其开头就交代了条约宗旨：“

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欲以近来之不和之端解释，息止肇衅，为此议定设立永久和约。”似乎条约一签订，华英之间的永久和平就将降临，而相隔万里的华英人民立刻就亲如兄弟了。然而从第二款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第十二款，每一款大英国兄弟都对大清国兄弟提出了一项无理要求：割地、赔款、通商、低关税、豁免权等等。该条约是大清国陆续与西方列强签订的五百多个不平等条约的第一个，正是它瓦解了开头部分信誓旦旦的“永久和平”的可能性。

　　可惜，我手头没有《南京条约》的英文本，但可想而知，那一定非常不同于中文本。中文本不知出自哪位或哪些清朝官员的译笔，不过，显然，当不懂英文的道光皇帝看到这个条约中文本时，肯定会有得意之感，因为它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仿佛“大清大皇帝”只是出于仁爱之心，才恩准“大英国君主”(不是大英国大君主)的要求，像第二款开头部分的口气：“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

　　“大清大皇帝”到底是多大的皇帝？他有三亿多子民，有八十万军队。拿这八十万军队来对付三亿人民当然绰绰有余，尽管它对付不了四千英国兵——不过，这没关系，是大皇帝恩准他们赢的，好让劳师远征的他们休整一下，像条约中文本第三款所说：“因大英商船远路涉洋，往往有损坏须修补者，自应给予沿海一处，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材料。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据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在将近一百六十三年后，当我读这份条约的中文本时，那些长辫子的译者来来回回走动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他们一定经历了十分痛苦的时刻，在书房里彻夜来回踱步，字斟句酌，好把实际的屈辱化为纸上的胜利——或者说，把大清国的屈辱翻译成大清国的荣耀。本来的“零和游戏”，一经他们的生花妙笔，就立刻变成了“双赢”——大清大皇帝和大英国君主都在满意地阅读着呈送来的《南京条约》，前者手里拿的是中文本，后者拿的是英文本。

　　纸上的胜利并没有带来条约条款的任何改变，反倒使“精神胜利法”成了这个王朝的流行病。它必须还要签订五百多个类似条约，使自己面临灭顶之灾时，才会稍稍变得清醒，从而在翻译上变得谦恭，例如与日本国签订于1911年9月2 日的《京奉铁路延长协议》就是以这种谦卑的口吻开始的：“清国政府照宣统元年七月二十日，即明治四十二年九月四日，清、日两国在北京所定协约第五条，将京奉铁路由沈阳停车场展至奉天城根，现由两国委员会商定实行办法......”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神仙治军

　　-张 鸣

　　说到民国时的四川军阀，不能不提到刘湘这个人。刘湘其人据说很木讷，土得掉渣，不仅没有开过洋荤，也不像他的同房小幺叔刘文辉那样出身日本士官学校。连个四川的速成军官学堂，能念下来还是靠了老师的格外开恩，才得以毕业，挎上了东洋刀。

　　川人从来勇于内斗，四川军阀自蔡锷讨袁始，就打个没完。虽然开始打的时候像演川戏，开仗之时总免不了有大批好事的市民扶老携幼前来观战，但打到后来，也是刀刀见血，枪枪死人。不过命运好像特别垂青刘湘这个笨人，四川的所有“牛人”，有些甚至够得上国家级的牛人，统统败在了他的手下，熊克武、刘存厚、杨森、邓锡侯，甚至连他那个吃过日本生鱼片的小幺叔，也在一场大战之后，退到了西康。可以说，自袁世凯以来，在成都这个地方做土皇帝的人不少，但屁股坐得最稳的，还是刘湘。

　　说到刘湘的成功，有一个人不能不说，此人姓刘，名从云，川人称为刘神仙。他的出名因两样东西，一是创立了一个名叫孔孟道的教门，道徒甚众；二是扶乩请神据说格外灵验。民国是个各种黑社会组织公开化的时代，各种秘密宗教纷纷登台，敢创教的人，多少得有点“法术”，不是打卦扶乩，就是气功治病，刘从云恰恰在两方面都有点名气，所以，自1925年开门，道徒就挤破门，刘湘也是在这一时期入的教。

　　当时，刘湘已经是四川王了，投到刘神仙门下，完全因为神仙扶乩打卦准。自打入教以后，刘从云事实上成了刘湘的军师，所有的军政要事，都要经神仙通过乩盘来决定。也不知是神仙真的有神术，还是他阅历丰富，见机得准，或者是他门徒众多，耳目广，反正刘从云的乩语很是灵验，至少在刘湘那里比较灵，说这个事能成，八九不离十，说这事不成，就是大费周章。特别是还成功预测过一次若干川军将领对刘湘的挑战，使刘湘占得先机，大获全胜。

　　不过，即使是神仙，在得意之余，也难免有忘形的时候。很快，在以刘湘为首的四川军政要员的追捧下，刘神仙不再安于神仙府研究“预测学”，要直接插手军政事务了。先是编练了一支“神军”，一个师的建制，全由他的道徒组成，枪炮固然也要，但人家的特技是练刀枪不入的法术，跟义和团似的，害得外面都传说刘湘有“陆海空神”四军。

　　在围攻川陕红军的时候，刘湘对刘从云的迷信达到了极点，居然让他当了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统一指挥六路围剿大军作战。当刘神仙身穿道袍，手执拂尘，将乩盘并扶乩的童子搬进指挥部之后，不仅让各级将领向他叩头，害得向来不信教的杨森老大委屈，而且总是拿乩语当军令，出发要良辰开仗，行军路线都要按照他指定的“行军大吉”的方向。当然，军事地图他是看不懂的，所以有的部队居然走到了悬崖绝路上。显然，这样的总指挥是不可能不打败仗的，六路围攻一败涂地，刘神仙也只好夹起乩盘走人。

　　眼下，似乎一个神仙和神术盛行时代似乎又来了。但愿那些求神仙的人和神仙本人，能记住当年刘神仙的故事。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驯服大地的人们

　　-高超群

　　去年8月底的时候，几个朋友到川西去玩。车在山底蛇行的时候，望着扑面直立的大山，瞬间就能体会到自然的可怕和人类的渺小。拔地而起、几乎直立的大山上没有道路，只有杂乱茂密的树木和赤裸嶙峋的石头，山上的树木粗野高大，连绵不绝，没有边际也几乎静默得没有任何声音。时时高悬在头顶的巨石，不由让人想起庄子的比喻，我们只不过是在蜗牛头上征战的蚁群。

　　然而就是在这山间，甚至是在很小很小的山坳里，时时会闪过一小块经过仔细平整和多年耕耘的田地，田里长着郁郁葱葱的庄稼。有时候，田地是在陡峭的坡地上，那里连人的站立都极为困难。但是这些田地显然都是经过几代人的开垦和修整，田地的边缘有用石头和草木结实地垒成的田埂，依山的一边也铲得整齐光滑。

　　农夫们的耕种使大山有了人的气息，使它不再那么神秘，反倒充满了生机。耕种和作物赋予了它人伦，大山仿佛成了被高明的猎手驯服的雄狮，它的静默倒有了几分乖巧的意思。

　　不知道我们的先民初来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对大山有过敬畏恐惧，他们是凭借怎样的勇气和坚韧，在这样险恶环境里生存耕耘？他们又是根据什么来安排生活、组织社会，从哪里获得生存的快乐和活着的意义？

　　自从有了他们的耕种，有了他们的生活，人伦和文明便被种在这里。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是土地，就如同自己的亲人，他们日日和它亲近，尊重它，也逐渐地了解了它的脾气。经过辛勤地劳作，这里的土地养活了他们，而他们也熟知了这土地的习性，知道哪里有着危险，在哪里能够得到丰厚的收成。他们时时改造这里的土地，把他们平整、深翻，围护起来，使它脱离自然的粗野状态，将它驯化成自己的伙伴。

　　古人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他们就是君子之道的践行者。

　　所以我们的先民是乐天知命的，他们到这里来，从没有埋怨谁，也不向谁去乞求帮助，他们并不屈从于自然的限制，也不是完全消极地无所作为。而是学习和接受自己的命运，顺应天时、努力进取。正是因为他们这种“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的智慧，使“天地官而万物役”，万物为他们所驯化，也驯服了在这大山里迷信、黩武的民族。

　　时至今日，或许他们耕作和生活的方式已经不适应时代的需要，他们必须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地，必须改变自己习惯的生活，但是他们这种自强自信、坚韧乐观、勇于进取的精神将是他们战胜困难的根基。他们走到哪里，便把这文明的种子带到哪里，便在哪里展开自己的生活，寻找自己的幸福。-程 巍(作者单位：社科院经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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