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 我对生命心怀感激

　　-特约撰稿潘杰客 能够进入法兰西学院意味着一种极高的荣誉，因为这座学院仅有44个名额，只有当其中一人 逝世空出位子后，才能补选一人。孟德斯鸠、伏尔泰、雨果、小仲马等著名作家、思想家都是这所学院的不朽院士。法兰西学 院四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过亚洲人获此殊荣。直到2002年6月14日，华裔作家程抱一当选为第705位院士。

　　而在这位智者众多的优秀作品中，当属他的第一部法语小说《天一言》所取得的艺术

成就最为突出。这部表现中国人 在绝境中执着探索人性至美与尊严的故事震撼了全法国。小说的创作也是作家历经十年呕心沥血，在重病之时、生死悬于一线 之际完成的。

　　大美同时也有大恶

　　《天一言》描写的是从抗战前到文革时期，天一、浩郎、玉梅三位主人公的爱情与友谊的故事。程抱一在这部作品里 极力探索的是人类的命运以及生命的意义。法国的媒体评论道：这本书敏锐、痛苦、又宽厚仁慈。

　　时代人物周报：说说《天一言》的创作过程。

　　程抱一：这个《天一言》前后算起来是十年的时间。本来是以第三人称写，后来我又全部改写为第一人称。正好那时 我重病，所以小说的后半部我都是躺在床上写的，就是睡着那样写，就跟普鲁斯特晚年写小说一样。而且那时我写《天一言》 ，事实上是把它当遗嘱写。

　　时代人物周报：很多法国人读过《天一言》，并为之而感动。

　　程抱一：《天一言》能够引起那么多法国人的兴趣，要是很概括的说，也许是由于它的广度和深度，因为这本小说的 内容包括了中国和西欧，这是它的广度；至于说深度，是因为通过这些人物，我希望达到的是生命最基本的问题。

　　在我少年的时代，有一些生命的极端现象进入到了我的内心世界，给了我很大的震动。一面是生命的大美，但另一面 是生命的大恶。我幼年的时代是中国的30年代，中国是一个多难的社会。我父母工作都在外省。可是从我五岁左右开始，我 们都会回乡，就是回到九江，然后上庐山，每次上庐山我会被大自然的美迷惑。就在那同时，我也发现了人体美。

　　时代人物周报：人体美？在30年代？

　　程抱一：就在庐山。特别是女体美。

　　时代人物周报：女性的人体美。您在哪发现的？

　　程抱一：因为当时在庐山住了很多外国人，有很多外国的传教士，暑假的时候都到庐山。经常有西欧的少女，穿着游 泳衣到泉水里面去游泳……

　　时代人物周报：您就在那儿偷看来着？

　　程抱一：不是偷看。在路上就可以看到。对我是一种大的震惊。而且我有一个姑母是学艺术的，从法国回来，带来很 多卢浮宫的复制品。

　　时代人物周报：人体美学绘画？

　　程抱一：就是希腊维纳斯的雕刻，还有法国古典时代和浪漫时代那些画家所画的理想化了的女体美。可是两年以后， 抗日战争发生，然后就是南京大屠杀。理想化了的妇女美的形象很快被另外一种形象所代替，很可怕。就是中国妇女给日军强 奸后，被迫在镜头面前照的裸体像。

　　时代人物周报：对美的一种残害。

　　程抱一：所以我突然发现生命里面有大美同时也有大恶。那时我已经了解，大概此生都要把这两个东西作为思考的两 个极端，就是不可忽略、必须面对的东西。后来我的生活果然印证了那时的预感。

　　对生命有一种感激

　　在程抱一的作品里，激情均由女性传达。因为他认为中国思想重视女性。“阴”被比作山谷，就像在峡谷底生长着的 树木与玫瑰和风同舞，就像小溪水在蒸发，变成雾和云，又化作雨水滋润大地，重回源头，女性成为了永远。

　　程抱一的夫人米什丽娜·伯努瓦就是程抱一创作的源泉、永远歌唱的音乐。1963年34岁的程抱一结婚了，米什 丽娜陪伴程抱一度过了三十多年孤独创作的岁月。直到2002年，和他风雨与共的夫人最终分享了程抱一进入法兰西学院的 殊荣。

　　时代人物周报：您从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到法国，一句法语都不会说，几乎是身无分文到处打工，到了今天您变成了法 语文学界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这个过程中您一定经历了非常多的苦难和挫折。

　　程抱一：我在巴黎生活的前十年可以说是非常艰苦的时期。因为十年以后我才找到一个比较正式的工作，生活上才稍 微有保障。由于有一年法国严寒，得病的人很多，我自己也因为饮食不调和吃药不当，肠胃损害，喉咙肿烂，医生说你非得到 医院去。可是医院都挤满了人。私人房间都满了，就把我放在大间里面。那个大间后来又加了很多床位，我的床摆在靠近进口 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人去世，然后护士就把尸首抬出去，都是从我头上经过然后抬出去。当然我的心情你可以想象，我随时 可能就像别人一样。

　　时代人物周报：就被拖出去了。

　　程抱一：尸首当天晚上就可能被抬走，然后就这样消失掉了。有一个年轻法国人，被隔离在一个大玻璃间，跟我们的 大间是连起来的。他有时候晚上出来跟我们谈话。他是得的白血病，自己知道很快就要死。他说，还没有活够就要离开这个人 间，甚至于没有亲近过女人就要离开人间，太可惜。我还记得他那时跟我说过的话。所以最绝望的时候就是我在医院的时期。

　　时代人物周报：那是怎么过来的呢？

　　程抱一：后来我的病治好了，就对生命有一种感激，大的感激。在那之后我面对生命始终是一种向上的方式。

　　时代人物周报：您当时已经有女朋友了吗？那个时候经历过了吗？

　　程抱一：这些事情太轻易……也许我们今天就不要谈。

　　时代人物周报：哈哈，就不要说了？

　　程抱一：那当然，至少我可以说一句。跟法国妇女交往、谈话，至少是谈话，更不要说恋爱，是一种大的乐趣。因为 法国是一个非常有文化修养的民族。不止是文化修养，就是在生活艺术上，也是一种非常细致入微的一种。

　　时代人物周报：您后来娶了一位法国女人做太太，这是原因之一吗？

　　程抱一：我想大概是。

　　时代人物周报：您是在两年多以前被评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您还记得受勋时的情景吗？

　　程抱一：那是一个相当长的程序。在入选一年以后才能参加就职典礼。就职典礼需要做一个相当长篇的演讲，所以花 了一年的工夫才去参加那个典礼。当时心情是相当的兴奋，因为这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事件。法兰西传统以来都没有外国人进 入法兰西学院。我这次进去是第一个亚洲人进入法兰西学院，当然很兴奋。可是在兴奋之余，最后的感情还是感激，对法国的 感激，对生命的一种感激，同时对中国也是一种骄傲。

　　时代人物周报：受勋时都有哪些仪式？是怎么样的一种程序？

　　程抱一：首先我们每一个院士要做一个礼服。这个礼服要花将近六个月的时间，因为都是用手绣的，绣了象征性的橄 榄树的叶子。在西方是表示不朽的意思。此外做了一个宝剑。那个宝剑设计、制造也花了将近六个月的时间。宝剑都要由院士 自己加上很有象征意义的细节，不止是一把空洞的宝剑。

　　时代人物周报：您加的是什么？

　　程抱一：宝剑不是有两面嘛，一面我就用了竹子的雕花，象征中国的精神，在另一面和竹子相配的，我选择了百合， 百合是法国国家的象征。此外还要刻上一个格言，我就选了“天地有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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