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对话卫留成:做官宁可糊涂但干事不糊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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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19日10:45 南方周末 | |||||||||
“做官我宁可糊涂,但干事我不糊涂” 本报记者 寿蓓蓓 朱红军 “拍板如果拍错了丢人呐,马上人家会感到,这个省长是笨蛋。”
记:从企业家到省长,面对反差这么大的角色转换,2003年9月29日中组部找你谈话时,你心里怎么想? 卫:这时候只能有一个想法,就是感谢中央的信任,怎么样不辜负中央的重托,去做一件对我挑战性很大而不辱使命的事情,你不能再有别的想法。我早几年跟中央领导讲过,我希望就是做企业。我不算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企业家吧,但还是比较有信心,因为在我当总经理这四五年,我那个企业变化还是很大的,但是中央挑到你了,给你这么个重任,那不能再说别的话。我当时就讲,感谢中央的信任,绝不辜负中央的重托,就这么两句话。 问:这个调动你比大家只早知道了一天,在24小时中你做了什么? 答:谈话是在晚上,根本没有24个小时,只有12小时。 问:这一宿你睡着了吗? 答:我睡得不好。我也就想了两件事,一是我到海南以后首先应该做点什么另外就是在海油要怎么交代,因为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就宣布了,然后我就退出,至少我要讲几句交待的话。只有12小时,呵呵,给我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问:赴任前你对海南是什么印象? 答:中海油在海南扶贫好多年,另外在海南有很多项目。我对海南的印象不多:工业几乎没有基础;农业嘛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海南出一些热带水果;旅游秩序比较乱,脑子里就这点印象。所以我来了之后花一个多月时间走了18个市县,跑马观花看了一遍,形成一些初步印象。 记:到海南后发现实际上是怎样的? 卫:确实发现就像你刚才说的,海南地处东南沿海,号称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但是它的观念、经济、竞争力、社会发展程度,确确实实是一个欠发达地区。当我2003年底来,我讲到海南省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时,好多老干部都说,你说了实话。我来到海南感到一个问题,干部急于发展的思想很重,说我们发展太慢了,要快,很多时候有一种暴富的思想。海南建省之前走私汽车,建省之后房地产泡沫…… 问:你是企业家出身,反而很警惕经济快速发展。 答:我是很警惕这个东西,关于十一五的发展思路和发展政策问题,有人说我们提9%的发展速度太慢了,我在很多场合都讲发展速度与质量、与基础问题。广东省十五期间平均发展速度超过12%,十一五提出9%以上,它有一个结构调整、环境整治的因素。海南省十五期间的平均发展速度9.8%,我们现在提9%我认为已经不低了。在政府报告中我不主张提海南进入一个“跨越式”发展阶段,这个词我不用的。 记:其实好的企业家反而是务实、规避风险的。 卫:绝对是,基本的态度就应该是这样,政府也应该这样,否则要出毛病的。我认为海南还需要三几年打基础。 记:那你的任期不就打完了? 卫:这也是我的一个思想,我能做点事就行了。海南再有三年,也就是十一五的前三年,还要继续打产业基础,形成几个100亿以上的大产业。有些产业像农业、旅游业是上档次上水平的问题,有些产业是形成的问题,把基础打好了,十一五后期可能会加快发展。 记:你从政之前三十多年在企业的工作经验,包括国际资本市场的背景,能给海南省带来什么? 卫:从1970年到2003年,我在企业做了33年,从一个公司老总到一个地方行政长官,跨度是很大的,但是我适应得非常快。我感觉政府本身也有一个执政经验问题,特别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的资源、资产,包括行政资源和一些经济资源,都跟一个大型企业的运转规律、模式有很多相同之处。 8日正式宣布,9日我就开始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处理一摞摞的文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出过政策上的偏差,那倒不是因为我聪明,是因为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领导人,与政府官员的很多东西比较接近,比如作为中央候补委员,我出席中央委员会,参加中央经济工作会,旁听人代会;另外,大的政策路线,只要你用心去研究,不会出错。我第一次主持政府常务会议,讨论通过政府部门规章,我心里也有些发怵啊,十几个厅长人家发了言你得拍板,拍错了丢人呐,马上人家会感到,这个省长是笨蛋。 记: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卫:万幸,哈哈。 官场文化我搞不清楚,我也不去研究它,在这个问题上我宁可糊涂,但是我干事不糊涂。 记:海南省四年换了三届书记两任省长,大都提出海南发展思路,比如“一省两地”、“三个特色”、“四大发展战略”,可你没有提出任何发展思路,为什么?是没有,还是只做不说? 卫:我感觉担任省长也好,市长、县长也好,一定要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这个思路还得稳定,不要换一拨人、换一届班子就换一套东西,这很重要。比这更重要的,是把思路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人人都能提出来一两套发展思路,但是能做到的可能不多,因此一些地区就发展慢。我来了两年零两个月,没有提任何新的发展思路,我觉得能够把历届省委的这些精华保持延续性,然后把这些事干成,就行了。 记:你做的一些事,让人一听就觉得是企业家作风,或者说不合通常的为官之道。比如你在当选省长的当天,对媒体说年底前要做三件事,简单说就是查账,要全面清理政府的债权债务。我没有搜到后续报道,不知道这事你干成了没有? 卫:我干成了。总的债务,包括我们政府欠国外的,欠国家银行的,200多个亿,我记不准了。但是它的还款期都很长,其中一些我相信中央会考虑,比如海南发展银行的欠款,包袱太重。 记:查账的这个举动是典型的企业家做法,接手一个企业一定先摸清家底,但在官场上是不是犯了忌——“新官不理旧账”? 卫:是的。应该说我也忌讳涉及历史上的一些欠账,以现在的观点看过去的事情,会感到有些事情很麻烦,而且收拾起来很困难。但是有些账我清楚是有好处的,比如说我们要改善投资环境,正在统计政府欠投资者的钱。最近金额最大的一笔是我们文昌市欠泰国侨领2600万元,10年了,他们当年满腔热情,联合组织了公司来投资,最后投资未成,地也收了,钱也未还,非常让人伤心。另外政府工程款的清欠工作也在抓紧做。从现在开始,政府不能再不守信用,你答应过人家的事,你签了字的事,必须兑现。同时,对过去的历史旧账也要进行清理,采取措施,如果不做好的话,这个负面影响很大,涉及到政府诚信问题。 记:有人称你为“教育省长”,其实投入基础教育对GDP没有贡献,有些老同志好心劝你,这样抓教育不行,应该抓短期能出成绩的,你为什么不听呢? 卫:你说得对,教育是花钱的,不能马上见效,但是关系到海南的长远发展,而且关系到老百姓最切身的利益。这跟我的经历也有关,我小时候上学那个苦劲啊,比现在农村的孩子还要苦。我今天跟财政厅研究明年的资金安排,跟他们讲,人民政府的省长盯着发展,没有钱啥也干不成,但是当你有了有限的财力,你去干什么事?我觉得应该去解决老百姓最需要解决的那些事。一个是教育问题,2008年之前,还要解决农村丧失劳动能力的人最低生活保障问题、解决农民的基本医疗保障。 海南发展得慢,有各种原因,其中人才问题、教育质量问题是根本性问题,如果不花上十年、十五年时间去解决好,海南发展没有后劲。我带着情绪说,人民政府不能把穷困老百姓的孩子上学问题解决好,你讲什么都没有用。刚才我算了算,全部解决中小学危房改造,省内得多拿3个亿;免杂费,大数每年两个亿;解决贫困地区教师工资3个亿,就这几项教育投入,每年净增投入8个亿。 记:2005年底,海南省政府第一次把教育发展的指标细化,纳入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项目,但这跟你自己接受中央考核你政绩的指标并不吻合,你不在乎自己的仕途吗? 卫:说心里话,我觉得为官一任,能够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办点事,够了,真的。这不是说漂亮话,咱们也是苦出身,父母亲都是农民,我看重的是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真正给老百姓办点实实在在的事情,真正为地方经济发展做出点贡献。 记:有的人是为做官而做事,有的人是为做事而做官…… 答:我也不敢说我是为了做事而做官,我不做官也在做事,呵呵,但是我有一个基本的想法——不做会当官而不会为老百姓办事的这种官。现在很多人对当官研究得很透,什么官场文化我搞不清楚,我也不去研究它,在这个问题上我宁可糊涂,但是我干事不糊涂,我要把它干好,每年要干成几件事。我跟市县委书记、市县长说,为官一任,你每年干几件事,五年干成十几件事,在你的权力范围之内,你这个地区变化就大。而你每年发一堆文件,五年你发了几十本文件,你如果事没办好,零,再做几年还是老样子。 记: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企业家性格?就是进退自如,比较超脱,不那么看重官位。 卫:这也没什么,到哪个山,唱哪个歌吧。我希望有更多的企业家进入这种角色。 《把信送给加西亚》这本书据说在海南两次脱销,因为我送了100本出去,应该是起了作用的。我明显感到政府的工作效率提高了。 记:你曾经说改造了一些环境,也适应了很多东西,你改造了什么?又适应了什么? 卫:我可以这么说,执行文化、执行理念、执行力,这两年多政府机关发生很大的变化,大家接受了。 记:你怎么知道大家接受了? 答:《把信送给加西亚》这本书据说在海南两次脱销,因为我送了100本出去,这些领导给他们的下属又买,下面的书记又给下属买,有些地方不排除有做秀的成分,我相信不是所有的人都看了,看过的人更不是都理解了,但是它的最精华部分就是执行,应该是起了作用的。我明显感到政府的工作效率提高了,执行力也明显地提高了。 不过有些东西也在慢慢习惯,比如说人家叫我省长,我说别叫,叫我老卫或叫卫总,现在叫省长就习惯了。当然底下的人叫我卫总我还挺高兴。有些不习惯的东西你得习惯。 记:你在开会的时候有时候脱稿讲话,口才很好,有时候一字不差地照着念,什么样的场合你念稿子,什么时候即兴脱稿? 卫:讲话稿印就印吧,但我还是要讲我想讲的事情。比如前天的政协常委会上,有讲话稿,但是我觉得给政协委员们讲那些套话没有太大意义,还是讲一讲真实的东西,一些思想、思路、真实的情况,我觉得这样好,求真。那次讲话听他们反映,还算好,求真务实,不过要做到也太难。 记:企业家精神中最闪光的一点是创造性,你觉得企业家精神与官场文化是不是冲突? 卫:我们平常说的官场文化带有贬义,官场也好政府也好,应该有一种正常的文化。那些负面的东西在你的脑子中印象太深了,比如说裙带关系、买官卖官、贪污腐化、光说不干……这种东西给人印象太深了,因为太多了。我觉得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企业更讲究效益、效率,政府更讲究诚信、程序,从体制上来讲,它牺牲效率,这没办法。你一个会开了半个月,讨论了半天结果可能什么事都没讨论出来,我真希望政府在保证程序的前提下提高效率。 记:你说过要努力去找省长和企业家之间的最佳结合点,现在你找到了吗? 卫:企业家和政府首长的结合点,既严格地讲程序,又要讲效率效益。企业也讲程序,但没有这么复杂,说实在的,既讲经济效益经济发展,更注重社会效益社会发展,但一个最基本的共同点,不管是企业家还是地方首长,都是一个责任心,当一个上市公司老总,你对股民、股东负责,你当地方首长,最基本的就是要对老百姓负责。 “像这个问题,提出这种不疼不痒的意见,还不如不提,重新给我提出来。” 记:你说过应该由一个领导把一个项目一抓到底,完成得好该晋升的晋升,完成不好该处分的处分。这有没有相应的制度保障? 卫:应该说是有的。像我们省的《问责暂行规定》是跟这个相联系的,跟改变海南的投资环境和招商有关系,应该联系到一起。我反复强调这个观点,一个地方的发展就是要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来,才能带起它的发展,讲空话没用,所以我很重视这个。 记:2005年初,你有一个令人关注的举动就是省政府问责制的出台。按照问责规定,启动问责程序的按钮是在省长手里,你有没有启动过这个按钮? 卫:组成调查组调查过(几件事),但我还没启动过处分的按钮。比如说,我叫他们到有些市县调查港商反映的问题,再比如台商反映了养虾苗的问题,我都叫监察厅去调查,都已经纠正了。 记:纠正是一回事,处分责任人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只能按照调查组提出的处分建议来执行? 卫:我跟你讲,按他的执行更麻烦,第一次提出的处分建议就抹得看不清楚了,反正这个事是真的,确有其事,但是处理问题嘛,请他们进一步研究之类的。我给它批了一通,退回去,“提出这种不疼不痒的意见,还不如不提,重新给我提出来。”重提出来的处理意见帮人家实实在在解决了些问题,并对这个事情提出通报批评。 记:问责制最重的处分是责令辞职和建议免职,到目前出台十个月了,投资环境投诉中心也已经结案24件,还没有一个处分结果比较重的例子,真没有适用的案例吗?我们了解到一些人对新制度有比较大的期待,我想问的是,问责制迟迟没有用起来,是不是该问你省长的责呢? 卫:我也想找这个突破口,但是我觉得执行要慎重。问责制是执行文化中的一种深化,提这个制度,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处分谁,而是为真正改变这个环境、提高执政效率,如果这个制度已经起作用了,那不是挺好吗。如果发生重大事故……但是我这个人对人呢,有些人也说我,你说你挺厉害,到时候心就软。关于投资环境的问题,省委要成立一个领导小组,今年年底对机关进行正式评议,我想到那时候效果会更明显。 记:除了问责规定之外,2005年6月30日出台的《关于加强投资环境建设若干问题的决议》是你很看重的,这里面最得意的是哪一条?是不是对官员的评价引入社会评议机制? 卫: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条,里面我最想做的事情两条,一是政府诚信问题,再就是社会评议问题。交给谁去评议,大家有不同意见,原来说政府评议,可你自己组织评议自己不公平,再说党委评议也不行,最后研究一个办法是由省委办公厅和监察部门牵头成立一个工作组,但只负责制定评议评价方案,而真正执行评议的是政府的服务对象,是公民、企业,体现了公平公正。 (我的名字)不是现在媒体演绎的概念,说税多留点成,而是留下来了,活了,留下来就成啊。这有个小故事。 记:你是中国第一个从企业家直接做省长的,当省长和做中海油这样企业的CEO,你觉得哪一个成就感更大? 卫:我走到现在,还不能说当省长是成功的,但是我有成就感,就是我坐在省长这个位子上,能为老百姓办几件事。在中海油也许利润每年增加几十个亿,但是它的成就感是不能等同的。 记:你做省长给自己打多少分? 卫:我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至少是很难打。无论做老总也好做地方官也好,都很难让社会百分百满意。当省长有个70分左右我就已经很满意了,现在应该有个六七十分吧。 记:你说过要搞好一个省取决于四要素:好的带头人和好班子、清晰的战略思路、好的制度、好的执行文化,现在四大因素海南具备了几个? 卫: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记:如果说你在中海油使了十分力气做事的话,在省政府使了多大力气? 卫:我想我用的力气比中海油还要大。坦率地讲我在海油没有用足劲,在地方上要复杂得多、辛苦得多、卖力得多。你看到一个事情应该干,也应该能干,但最后你干不成,在这个时候你会感到非常痛苦。这不是说谁不让你干,它这个环境、条件、各种制约因素,弄得你也不敢说是欲哭无泪吧…… 记:在海南这个海岛上,你有没有孤立的感觉? 卫:偶尔有。 记: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卫:哈哈哈,那时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能让我去打一场高尔夫球…… 记:有人说你当了省长以后脾气变化很大,你自己能感觉到吗? 卫:我自己也有感触,一个就是温和得多了,能够听各种意见听很长时间,尽管有些话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但你还是要听。再就是耐着性子要参加各种会议,省长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很多会议一定要出席,你出席了大家认为重要,你讲话了大家认为你重视这件事情。很多事情按我的看法也未必真需要,但是社会需要,那我就去做了。在海油我可以完全不做这种事情,我跟媒体接触得也特别少,每年年底见一次。过去我的头发特别乱,现在我都很注意,因为代表政府形象,自己不在意,马上一个会议,摄像机就对准你了,我老婆在电视上看到了有意见,说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 记:听说你夫人在北京工作,当省长使你们夫妻两地分居? 卫:是啊。她在中央电视台少儿部做编辑,大风车那个栏目的编辑,她经常来,我也经常回北京。 记:孩子的名字一般寄托着父母的希望,你的名字“留成”有什么寓意? 卫:我的名字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我出生在河南上蔡,家里很苦,生下来就得了“七天风”,这是我们农村的叫法,实际上是破伤风,一般在农村是很难治好的。后来奄奄一息了,我母亲觉得不行了,就真把我扔了。结果同院的一个邻居陈大娘说,这个孩子还有气啊,得捡回来,捡回来又活了,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前面一个哥哥叫留住,这个活了就叫留成吧。留下来就成啊。 你写我个人的东西,我不反对,但是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就是,从小我是农民的孩子,吃苦、上学,就这么熬过来的,现在有了点小本事了,能干点活多干点活,仅此而已。 相关专题: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