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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穷苦人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2月12日18:34 南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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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踏上荆棘密布之路……”

  列车在深夜里穿行,四周是没有边界没有形状的黑,黑得似乎空无一物,又好像包涵了一切。夜是奇妙的,我靠在车窗上,不停的给车厢外的世界变换背景。比如让他行驶在深海里,在冰川上,在唐都长安的郊野,在彼得堡丰丹卡大街的背后,在西南日本的天空下。只有黑是唯一的,根本的,可以随时被你替换,让旁人看不出痕迹。偶尔有一些灯光出现
,我猜测这列车正穿越村庄,穿越城镇,穿越山野。车窗外反射出我的手,我面前桌上的书《陀斯妥耶夫斯基传》,还有一个开水杯。

  这是一列从岳阳发往广州的临客,车厢里大部分都是穿着劣质布料衣服的民工。地上尽是尘屑垃圾、嚼烂的甘蔗屑、痰、以及卫生纸,过道里挤满了人,空气异常的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对面的一个中年妇人一直趴在桌面上睡觉,另一个跪在座位上,伸长脖子看后排的人打牌,身子太靠後,皮带后面露出红色的里裤,我想莫非她也是本命年。过道有两个人在不停的高声投入的交谈,他们大概是两父子。大部分的人都显得营养不良、精神低迷、皮肤粗糙并且目光无神。车厢里好像一个闹市,热闹得有点不正常,每个人都投入的做自己的事情。车厢的尽头,一个小男孩靠着车厢壁躺在过道里,不时抿着嘴唇,手偶尔从盖在身上的外套里抽出来挠脖子,他的母亲坐在旁边的地上,赶紧把这只小手重新塞进外套中--外面的温度太低了,很明显他们都睡的不踏实。列车成了这夜里唯一的光源,载着数以千计的陌生人去一个目的地,这些人彼此不认识,匆匆打个照面,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自己的生活,他们会想这样的问题吗:它要带我们去哪里?它究竟穿行在哪里?我们为什么在车上?车为什么沿着铁轨走?我们为什么要在终点下车?以及我们为什么会相遇。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呢?

  湘北今年没有下雪。小时候我坐在老屋的晒谷场上,每天清晨都在那里等太阳从对面山上升起来,我一直以为那山应该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脚下有条小溪流,我也一直以为那是世界上唯一条水流。我再次看到它们,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小山坡和一个即将完全干涸的小水沟。我还记得那溪流有几处是十分危险的。很多田地都荒芜,老屋经过太多的风吹雨打,损坏得很严重,有的地方要垮了。新房子纷纷盖起来,这个小山坳的勤劳的农人许多年省吃俭用,能盖出一幢小楼房,不仅可以得到全村人的夸奖,简直还是一件可以光耀祖上的一生的大事情。情况就是这样,老屋纷纷破损,田地荒芜,池塘和溪流都干涸,新房子在陌生的地方树立起来。我不知道挽起裤管后,应该去哪里抓蝌蚪,在小溪的哪个地段可以掰开青石块,找到许多河虾,也不知道大人们流传来下的恐怖故事发生在哪座--应该是哪个--小山坡上,如今它不再神秘、高深、引人久久冥思。

  最令人无法想像的是,如果你认真对照过,你就会发现小时候你从村子的那头跑到这头,仿佛世界都只有这么大。人们都在劳作,脸上都是欢笑,在盛夏的晚上,人们都搬出竹床出来看星星乘凉。即使是最有声望的老者,也不能准确的告诉你某些星星的名字。人们用土制的扇子赶蚊子,大人们都在谈些很神奇的故事。我们则时而嬉戏,追赶,累了就躺着对着星空发呆……但是,十几年后,当我渐渐长大成人,再回来看这些当年和我们一起看星星,给我们讲故事的父辈或者伙伴们时,我很惊讶的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他们:营养不良、精神低迷、皮肤粗糙并且目光无神,春节一过就匆匆南下广州,现在他们成了一个浩荡阶层的一员,他们拥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民工。儿时的奥秘都破解了,就像我翻开潮湿地带的某块青石看到一条白色的令人恶心的肉虫,就像我残忍的用薄似刀锋的石块剖开一只垂死的小麻雀的肚子,就像我每天清晨第一个起床守候着太阳从对门山上升起来……这些奥秘如今都不再吸引我了,可是,一个更大的奥秘令我焦灼不安:那就是,人本身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秘密?我们应该如何修正对这个世界对人心的认识?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因为我想做一个人。

  入夜已经很深了,车厢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一个穿着红外套的小女孩起来上厕所,坐在过道里熟睡的人被迫起身让路,打断他们的睡梦的,还有列车推销员、卖外餐的乘务员。他们的本事了得,不管有多少人他们的餐车都能像变戏法似的顺利通过。空气混浊沉闷,加之无法安心睡眠,叫人头疼欲裂,我把车窗抬起来一点,终于吹进来一阵凉风……

  这个时代有许多年轻人,年纪轻轻却像个迟暮的老人。深埋心底的思慕,无法选择的命运,不尽如人意的未来,生活的压力,朋友的嘲讽,孤独的绝望,以及不被理解的无尽空虚,都让他们有一种近乎癫痫的病症,尽管这种病症给予他的病人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教他们洞悉过去未来,但是他毕竟是一种病症。当然,如果他们能够遇到同样的人,一个幻想家,一个呓语者,一个纯洁的、极易兴奋的不失高贵的灵魂,他们终归还会坚持相信善的胜利,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黑夜里的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也可以永恒。一条小河贯穿这座湘北的小城镇,这个夜晚,在一个架在河水之上的阁楼里,几个人年轻人聚在一起。他们谈墨子、谈戴震、谈托尔斯泰的农庄、谈西南战争、谈文艺复兴--总之,这些精力旺盛的、不安的、特立独行的年轻人在这个夜晚谈着许多令他们激动的东西。

  “我们要修正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要重新着手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去探寻人的秘密。而最关键的问题,对于今天广大的中国农村来说,不是要养活自己,而是缩小城乡的差异。那些被我们称为民工的人,之所以背井离乡,无非是追逐城里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知识,但是他们迫切的期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像昆虫一样辛勤劳作,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所得仅够糊口,他们的所思所想辜负了一个人应有的潜能。”别林迅速的打断小康,他说:“不。如果改变人的命运一定要靠金钱,我也无法理解民工潮的原因和意义。如果你想把道德建立在富足的基础上,我认为,珠三角和沪三角的暴发户们远不值得我们信赖。他们所考虑的只是效益,只是

股票的涨跌,工厂的规模,他们目光短浅,甚至连工人的安全和薪金都根本不放在心上。决不能把这样的方式作为社会的理想。我们一定能在这段混乱的时期找到一个好的方法,只是我无法预知更无缘亲见。我从没有妒嫉过谁,如今我知道什么是妒嫉,我妒嫉我们的子孙后代,他们有幸看到一百年后的中国。它将如托尔斯泰所言,担负起引领文明世界的重任,为科学、艺术制定法则,受到来自整个文明人类的景仰……”

  “一百年后?一百年后我们又在哪里呢?”子佳说道,“幻想又带给人们什么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波斯国王泽克西斯一世眼看着自己一望无际的大军时不禁潸然泪下,因为他想到过了一百年以后,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还会活着。与其把目光放到未来,不如在今天多做些实际能力所及的事情,就像张载在《西铭》的最后说的: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未来,就交给未来本身吧。”“不,你错了”李执说道,“我们年寿都有限,而中国却能几千年乃至数万年的存在下去。我们急于求成,他却不紧不慢。但是我们看似微小的努力,看似癫狂的幻想,将会像雨水渗进地下一样,在地表的深层汇聚成一股洪流,它将流遍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遍及我们的每一寸肌肤。当未来还没有成为过去之前,没有人会知道未来是怎样,但是如果没有人去想,没有人为之激动或者惶惑,这是一种悲哀。就像西乡隆盛倒在西南日本的天空下,他是为了自己民族的将来,即便是做了恰恰与美好愿望相反的事情,也是有益处的。”

  这些年轻人一致认为,渴望名利场的荣耀和个人的幸福不是他们最根本的目的,因为他们的面前摆着一条长远而痛苦的道路,这道路如同昏黄路灯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未知的远方使他们年轻的心忧伤而痛苦。沉重的铠甲化为翅膀的羽毛,短暂的是苦痛,但恒久的终将是欢乐。

  列车奔走在无边的黑夜之中,我已经是第三次醒来:这次果然是一个噩梦。我梦见n个我在周围,有的像唐绘中顽皮的孩童,有的端着酒杯向我致意,有的正迎面向我走来,亲切地跟我打招呼……其中有一个我,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看着人群,我抬头正好也看到他,喊他,他却头也不回,似一道光一样瞬间消失了……车鸣声好像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怒吼,靠着车头的微光认清铁轨,疾驰向前。车厢里的人都安静的睡熟了,即便不安稳,好歹还是睡熟了。不受欢迎的列车推销员也困了,不再来打扰我们。倒是这列车,好像是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在黑暗中奔走。天渐渐的亮了,黑色尚未完全褪去,景物若隐若现,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还是我的老屋,无论是我身边的民工还是衣着光鲜的富人,都似这窗外幢幢幻影。而我,应该用一种底层的,穷苦人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它,表现它,并使之成为这一伟大时代珍藏的绘卷。(□ 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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