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敏:确有一种大美不可抗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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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3月02日09:57 中国青年杂志 | |||||||||
邓敏,1969年生于湖北武汉,国家一级演员,目前为止最年轻的中国戏曲梅花奖得主。 自幼研习琵琶,1979年考入湖北省武汉市戏曲学校学习汉剧,1989年改学京剧武生、刀马旦,后以青衣为主 攻方向。被文化部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推荐为“京剧艺术之星”,曾荣获中央国家机关“巾帼建功”先进个人称号,“国家文 华大奖”剧目优秀表演奖获得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中国京剧院二团团长、全国青联委员。
采访-本刊记者亓昕 改学京剧 最初的勤勉来自于报恩之念。 爸爸卖血换来的琵琶弹上去总是情深意长惊心动魄;妈妈最初卖针头线脑儿,后来做石膏像糊满沙粉的手掌她总是不 敢细看;还有弟弟抱在怀里、从武昌送到汉阳的排骨莲藕汤……十来岁的小姑娘,在下腰时几乎被老师 “对折”在墙角里的 时候,在涮腰涮得晕菜的时候,在因体力太弱被学校建议退学、她去跪求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成长被压缩成与体能的较量,梦想就是对亲情的报偿。直到17岁,以绝对尖子的成绩毕业、被分到武汉汉剧院,而 后在同年,获得两项汉剧大奖。繁华梨园欢迎这个前途无量的新秀,感恩之意,似乎可以圆满。 那么,之后呢? 恩师陈伯华(汉剧大师)总说:艺无止境。那“艺”,可就是柔韧曼妙的身姿?可就是顾盼流转的眼神?可就是俊俏 讨喜的扮相?仿佛是,也仿佛不是——这未来的“汉剧艺术家”有时会莫名心虚:只算个“戏曲工作者”吧?离“艺术”之门 ,尚有迢迢山水。 那么,且容我学无止境吧。 那日看央视举办的“电视京剧大赛”,一个演《八大锤》的小伙子的精湛技艺令她心折又心痒:“他师傅是谁?我也 想去北京!跟着学!”血都卖得的父亲自然也能送她北上拜师,虽然有点不情愿。祖祖辈辈都没去过那么远那么大的地方,这 一回,她去了。 辗转找了八个地方,终于见到了被大赛“封闭”在宾馆里的武生泰斗王金璐。就在那个宾馆的大厅,她拉开架势,给 老师表演了一段《挑滑车》,眼见着老师眼里蓄满欣喜,最后,作为王老师的第一个女弟子,她被收下了! 17岁,是要开始懂得领略美的年纪,她遇到了大美之京剧。这足可以解释她何以在以京剧武生戏《挑滑车》《八大 锤》,汉剧青衣戏《重台别》一举夺得第六届中国戏曲梅花奖的一年后,放弃钻研了八年的剧种而投身京剧——确有一种美不 可抗拒,也确有那圣殿,等待着意念执著心境澄澈之人的登临。 只是,八年的习得,未来的汉剧艺术家,这些真的不可惜吗?她说:“我喜欢将自己归零,这样才能不断前行……” 领略大美 在北京自费求学近三年,而后于1991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本科,除王金璐外,她先后追随多位老师,在武 生后又相继学习青衣、刀马旦。 每位老师在教她京剧技艺的同时,都在教她认识美,教她学做人。老师带她去看画展,说:你看齐白石的虾,无水, 却胜过有水的活泼,她明白了这就是美的传神达意;老师让她看钟馗那一对亮眼,她明白了何为美的神韵;老师以70岁高龄 坚持乘公共汽车来住处教她,手指总是冻得像胡萝卜,她明白了何为艺德;老师给她讲陆文龙的寂寞双枪,她明白了演一个角 色何止唱念作打那么简单;老师说,倾尽所有口传心授于她,是因为不想把一身技艺带到坟墓里,她明白了这百年艺术何以传 承光大…… 除此,她更开始走近她们——那些传奇女子。《抗金兵》的梁红玉热血滚烫,《挂帅》的穆桂英瞩望关山,文成公主 胸怀大爱,虞姬义重情深……她渐渐了悟:那些从历史深处向她从容走来的传奇女子,借戏永生,而一个演员欲在舞台与现实 中寻找与呈现的,不正是她们的风骨魂魄?就像后来她到西藏排演《文成公主》,当她看到1300多年过去了,藏民依然叩 跪于大小昭寺祭拜文成公主,她忽然明白了何为“追魂”。近40天的藏地生活,她为藏民捐出了自己一年的工资收入3万元 ,她把全部的化妆品都赠给了当地的藏剧演员,她带着氧气瓶进行演出,嘴唇黑紫,额头布满血点,她率领演员到世界最高的 雷达站甘巴拉为战士们舞动双枪,朝天蹬三起三落……当藏民们给她端来自己熬的酥油茶,说:“文成公主又回来了”的时候 ,她哭了…… 以如此深的领略及惜时如金的刻苦,大三这一年,她就被文化部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推荐为“中国京剧之星”,也是 在这一年,三家单位向她致意,她最后选择了“国家队”中国京剧院,“能跟那么多大师在一起,就是跑龙套也高兴啊!”命 运眷顾这个勤勉谦卑的孩子,邓敏这个名字,一出道便是领衔。 于是,《杨门女将》,全部《陆文龙》、《佘赛花》、《花木兰》、《天女散花》……灯一次次亮了,锣鼓乍起,好 似嘈切人声渐渐堆浮于空荡的舞台上。她探海射雁,腔音跌宕;她灼灼其华、水袖流云;这个油彩绫罗之后的都市女子,每演 一个便萃取其美,历史与现在交错呼应,生活与艺术彼此浸润,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岂知人生与戏之大共相,便是于人声 扰攘之中留取一片澄明,于悲喜丛生之中寻求一份静美。 如此,即使灯光暗淡复熄灭,那嘴角依然笑意恬淡——这就是艺与人生相通之后的幸福吧。 可是,幸福一闪即逝:没多久,她再次陷入沉郁。何作庥老先生是票友,她的戏几乎场场不落,看完了就到后台跟她 聊天,每次聊的都是不足。有那么一次,何老先生对她说:你的基本功是不错,可是你要思考,像科学家发明创造那样思考, 要以创造性思维去开拓京剧…… 这是一次令她“质变”的谈话,使她痛苦的思索是“为什么我不会创新?”在相继拜梅葆玖、杜近芳为师后,她更深 切地理解了什么是继承而什么又是创新,那么,京剧真的是“庙堂艺术”“博物馆艺术”“化石艺术”?一个年轻的演员,注 定永远只唱给那些白发先生听?我,能不能为京剧创新?又是什么样的剧目适合发展与创新?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思索,在那次出访意大利的演出招待会上,当一个外国记者“挑衅”地问:“中国的艺术是不是只 能表现打打杀杀的武术题材?”时,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对全场的中外人士说:“我一定要在帕瓦罗蒂和多明戈演出的舞 台上演出京剧的《图兰朵》!” 她心底的秘密,就这样大白天下,接下来,是长达五年的筹备与等待。 而这又是一次归零,她喜欢“翻过昨天”的那种快意与进取,创新艺术,不也正是开拓人生? 传承创新 普契尼的《图兰朵》已然不朽。可是,那冷酷嗜血、变态地追求爱情的公主可是东方的公主?可是中国古代的女性? 不不,这个图兰朵不是东方的图兰朵!伟大的剧作家也许臆断了一个异国的故事,真实的图兰朵,即使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也 依然柔情似水,她恰恰是用智慧寻找爱情对抗命运,真实的她,像嫦娥、像木兰、像虞姬,像她们的多情、勇敢与可爱,也该 像她们那样因美流传!对,就是要排京剧的《图兰朵》!要把它排演成受中国的青年观众喜爱的剧目,更要让它像《今夜无人 入眠》那样响彻世界舞台! 她开始行动了,给魏明伦写信,给剧院领导写信,给中央宣传部领导写信,给文化部领导写信……要知道,这自然不 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资金、人力、有关部门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同行的理解。自古以来创新之人总是在挨骂中前进,更何况, 她要革新的,是以传统延其血脉的国粹!怎么会没有流言,只是,随它去吧,对她这样一个惜时的人来说,恨不能把那些忙着 诟病他人的人的时间一并拿来,以钻研业务。 五年的等待对于执著之人并不觉漫长,2003年非典期间,京剧《图兰朵》的创作进入到最紧张的阶段。那段日子 ,她每天乘车跑到编剧住的宾馆里,盯着、催着、守着;她为编剧沏茶、买饭、点烟、打扇;她把自己对这个人物多年以来的 理解说给编剧,每写出一场甚至一段,她就请编剧读给他听。白天督战,晚上看各种版本的《图兰朵》录像;她甚至想到了用 一段琵琶独奏来表达图兰朵的激情与渴求。于是,尘封多年的琵琶被搬了出来,在北京最闷热的那些日子里,门窗紧闭,一练 就是半宿…… 2003年底,《图兰朵》的第一次彩排在中央戏剧学院进行。台下,坐满了赶来先睹这个“回娘家的公主”的专家 和青年学生。就在一个表现图兰朵沉浸梦中、由两位男演员托举而起的片段时,男演员忽然失手,她从两米多高的半空头朝下 摔落在地—— 剧场凝固了10秒,连台上的演员都全部呆掉不敢挪步,而后台下有人说:“完了,这个演员可能毁了!”“如果伤 了颈椎……天啊!”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一声小猫一样的嘤嘤哭泣从台上传来,是她!是邓敏!她还醒着!大家纷纷靠前,正 待询问她伤着哪了,她仰起脸,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妆花了没有?”大家哄地一声笑了。 彩排继续进行,结束后,观众涌向舞台,他们要近距离地看看这位可爱的中国公主。 2004年《图兰朵》一经公演好评如潮。它创造了京剧新剧目连演15天、一年内演出70余场的佳绩。同时,在 第七届中国艺术节上一举夺得“文华大奖”和观众评选的最受欢迎的剧目奖。她本人也荣获“文华表演奖”和“最受观众喜爱 的演员奖”第一名。同年,《图兰朵》出访东欧三国,邓敏实现了五年前那个掷地有声的诺言。 可是,就在《图兰朵》进行公演的同时,也就是2003年春节刚过,邓敏又作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走上京剧院 招聘中层干部的选台,竞选团长一职! 她又要将自己归零吗? 移步换形 那天,在陈述完竞选报告后,她把一个信封拍到桌子上,对大家说:“这是我刚买的三居室住房的钥匙和房本。我愿 意拿它来作抵押,如果我不能兑现我的竞选演说,完成一年50万的演出指标,就将这房子上交剧院!” 张榜那天,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竞选成功了。但是为什么?一个主演,放着好好的戏不唱?要当什么团长?她的 解释平实而动情:京剧艺术是综合艺术,服装、化妆、舞美、音乐、生旦净末丑……少了哪个这台戏能唱起来?我们必须拧成 一股劲儿,心往一处想,京剧才能更好地发展,我竞选,就是为了四个字:团队精神。我们也不能只靠国家供养,要主动寻求 发展之路。 既是为了团队就意味着,这一年,除了唱好每场戏,她还要四处联系演出。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白天演出及联系演 出,晚上补课背戏,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业务不能荒废、职责不可推委,还要管理70多号人;为了演出能成拼死喝酒 、被人指着鼻子吆五喝六只能装傻,甚至被恫吓“打得你上不了台”……她忍,她告诉自己必须忍,总会有公论。 一年之后,她上交漂亮的述职报告:“全年在北京、沈阳、海南、深圳等地和国外共组织各种演出90余场,收入1 28万。在场次、收入、上缴剧院和演职员收入方面都列全院前茅(记者注:连龙套演员的月收入也达到了2000多元), 完成了京剧进校园、演出季和各类演出活动。组织了新剧目《包龙图梦断金蝉案》的案头准备工作和前期的排练工作。” 她还把自己联系演出的劳务收入拿出来设立了“邓敏基金”,为青年演员请教师,给参加大赛的年轻人发放学习补贴 ,照顾老同志…… 当团长这两年,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更加从容大气,责任与给予升华了她,就像穆桂英从“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 ”唱到“杀声震天,一路行来”,从“不觉得月上东山”唱到“山高万仞入云端”……一个女人,当她被一种大美悟化后又从 自我世界杀将出来,青罗丝带化为弯弓盘马,小桥流水转为云起千峰,也许这就叫做移步换形;一次次的归零,换得的恰是海 纳百川的气魄,那舞台,已是疆域无限的人生。 中青亮点 相关专题:《中国青年》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