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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内参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3月20日18:38 《决策》杂志

  - 原著 杨少衡 缩写 后 庄

  1

  这天是助残日。县残联等部门人员随同县领导慰问本县残疾贫困群众,慰问名单和慰问路线是事先拟就的。按程序完成慰问之后还有时间,我便让工作人员临时增加慰问对象
一名。

  我们穿过船民街弯弯曲曲的道路,拐进一条小巷,巷子越走越窄,我的用车到半途就过不去了。我让一群人下车,随我步行前去。

  蔡小霞住在小巷底部一间破烂不堪的矮房里,墙面略倾斜,撑有粗木柱以防倒塌。房间无窗,光线极差,到处黑洞洞看不清东西。

  “怎么不开灯?”我问。

  “她是瞎子。”

  街道办事处主任告诉她,蹲在她面前跟她说话的是本县县长。

  她笑了,“真是县长吗?”

  我也笑,我说:“不全是。我姓齐,代理县长。”

  蔡小霞接过我赠送的慰问金。她说,她眼睛看不见,心里却很明亮,这是齐县长和各位领导给她带来的。

  巷子中部乱哄哄一片,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情绪激动,声嘶力竭,手中还挥舞着一支木棒,从他失衡的挣扎中可以看出他是个瘸子。两位警察合力擒拿,让他无法有效使用手中木器,在我们到达之际及时把该年轻人拖离现场。但是,一个不太深,却分外特别的印记留在我的座车车头上。

  隔日下午,蔡小霞来到县政府请求县长放了他丈夫,但在大门口她被门卫拦住。我乘车出政府大院时,看到她站在门边哭泣,用手背擦着眼睛,模样挺伤心。

  原来她丈夫就是那瘸子,姓柳,叫柳树。

  我当即指令办公室处理此事。我说,告诉值班室,今后凡残疾人上访,务必特别用心。起码一条,不得让他们在政府大门口无助地哭泣。对待残疾人也要像对待县长一样。

  2

  县委书记曾说:“老齐,这里边的复杂性和难度你考虑充分了吗?”

  我们需要在县城南部修一座新桥,还有一条连接县城中心区域与城外路网的主通道。这项计划的发明权属于我的前任,在过去十年间,这一计划已经三度隆重出台,但因为立项、征地、选址等问题,该计划至今仍未执行。

  县里开会讨论,与会者大都表示赞成,也表示担心。他们开玩笑:“老齐这是迎难而上顶风作案嘛。”我说大家的意思我明白。

  他们还开玩笑:“老齐讲得好。这个观点写进《县长内参》了吗?”

  我说请曾书记批示,他同意我就写进去。

  《县长内参》怎么回事?这话说来挺长。

  我和曾慰到这个县任职,属事出意外。今年年初,这个县开新一届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时出了事:县长候选人得票未过半数,依法落选。县人大会闭幕后,原县委书记被调到市渔业办当副主任,降职以示惩戒。如此处理,是因为这位书记与落选的那位县长彼此不和,明争暗斗。书记竟然授意一些人在人大选举时“搞”县长一下,这一“搞”搞得过了头,群众笑话,上级震怒,便统统下岗。

  曾慰先我到任。在确定书记人选之后,让谁跟他搭档备受关注,这个人必须有经验,会办事,能很快打开局面。他还必须顾大局识大体,行事为人夹紧尾巴,决不重蹈前任窝里斗旧辙。谁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人,齐国栋。

  在奉命履任前,我已经赋闲一年有余,深居简出,每天坚持写作,我跟友人开玩笑说自己读的是“县长研究生课程班”,准备写一份《县长内参》充论文,申请学位。

  我和曾慰合作得不错。我当过五年县长,不是生手。这个县因我的前任内哄被耽误了数年,有如那项屡提屡弃的“群生计划”,现在需要有人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我自认为这方面比较擅长。

  我到任后,县人大常委会依例将我选为副县长,并代理县长,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这个身份将一直延续到来年春天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时为止。届时我将被提名为县长候选人,如果有幸不遭遇我前任落选的尴尬,我将正式成为本县县长。

  曾慰替我担心。如果与拆迁户的矛盾稍微处理不当,我这个代理县长将首当其冲,决无好果。但是我打定主意要干。

  3

  他们给我看照片。正是那间房子,跟助残日那天慰问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墙面,墙面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字:“拆”。下边还有一行字体略小一点的黑字:“害人贪官去死!”

  根据初步了解,照片上这一行黑字可能是本房屋住户自己涂写的。肯定是他,残疾青年柳树。我考虑了数日,给县残联理事长打了个电话,让她出面请他们周末到我家做客。

  那天,瘸子没有到场,我还真有些遗憾。盲女蔡小霞连声道歉,说柳树这人其实很怕羞。

  这位盲女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本县,与瘸子柳树一起生活,说来很特别:一个春天的星期日,母亲领她去公园,公园里有个流浪的残疾艺人,靠拉小提琴乞讨。蔡小霞说妈咱们给他点钱吧。那个人就是柳树。

  后来整整一个星期,蔡小霞天天跑到公园听他拉琴,两人就这么相识了。柳树告诉蔡小霞他想挣点钱回家乡去。蔡小霞央求母亲帮助他,帮柳树买了张火车票,送他上了火车。母亲去世时,蔡小霞只觉整个世界塌了,不知今后自己该怎么生活。柳树得知消息,拄着拐杖乘火车来到四川,把蔡小霞接到了本县。

  我交代城关街道办事处主任调出了一套房子,虽然条件较差,但作为拆迁周转房还是蛮合适。不出我料,盲女蔡小霞喜出望外。

  “房子里能安一部电话机吗?”她问。

  我感到意外。没想到她还会这般要求,似乎有些奢侈了。她解释说,她在四川老家时,参加当地电信部门开办的热线服务系统,作为一个特约人员,为电信顾客服务。蔡小霞以此帮助别人,也从电信部门获得规定报酬。

  我说放心吧,没问题。盲女欢天喜地离开。可就在当晚,蔡小霞又急急忙忙赶来说不搬了,电话也不要了。

  事情的突变肯定跟柳树有关。我说你回去吧,不想搬就别急着搬。电话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电信公司会派人上你们家去,请你加盟他们的服务热线,报酬从优。

  4

  两年多前,我在邻县当县长。那年二月,县妇联主席拿份报告找我,批点活动经费。我说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关注一下妇女中的一些特殊群体?

  半个月后妇联主席来找我汇报:城关一家私营纺织企业有百余女工,已经被欠薪两个月,老板以种种理由拖欠。女工们写了份申诉,通过妇联提交政府,恳请帮助。

  我在女工们的申诉上签了意见,很快,问题得到解决。两天后,有五个青年女工代表来到我的办公室,上门致谢。这些女孩中有一个姑娘比较会说话,大约二十出头,长得很清秀,是外来妹,湖南人。

  他们送给我一面锦旗,看到绣在上面的两行金字,我止不住发笑。她们绣在锦旗上的不是对联,实为两句标语:“人民县长人民爱,人民县长爱人民”。

  一个多月后,这些女工所在的企业于深夜发生火灾,有六位女工在这场火灾中死亡,伤者数十名。给我送锦旗的湖南姑娘,她有幸从火中捡了条命,但是因跳楼身负重伤,腰椎骨折,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今生。

  事后处理,我因负有领导责任被解除县长职务,并受严重警告处分。

  我无以自辩。我作风不深入,未细察情况,奉我的指示处理该厂欠薪事件的政府办人员打着我的旗号,压相关部门暂缓执行消防规定,允许该厂重新开工。惨祸因此酿就。

  这就是我所谓的因为一些青年妇女的问题“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的故事。我为什么要一直走到船民街小巷的底部去看一个残疾人居住的黑屋子?这就是缘故。应当给我处分,似乎也应当给我锦旗。

  那个月下旬,船民街开始动迁。有天我在政府大楼开会,指挥部打来电话,报称他们拆除一户居民临时抢搭的违章建筑时受到暴力阻挠。我停下会议,立即赶往。

  在路上,我听说柳树在阻挠工作人员拆除非法临时搭建的窝棚时,失手将前来劝阻的蔡小霞推倒在地,摔倒时额头又砸在一块石条上,当即人事不省。施工人员帮忙送其去医院,瘸子却不领情,舞着拐杖把大家赶出黑屋子。在敲门、喊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均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我们破门而入。这时柳树大声嚎叫,从屋里跳出来,举着拐杖朝门边年轻人狠打。

  两个警察冲上去。只一眨眼就缴下柳树的拐杖,上了手铐后,让警察架着离开了现场。医务人员用担架把蔡小霞抬出破屋。盲女没有知觉,血流半身,模样骇人。

  我走出他们的黑屋子后回头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下了决心。前后只花了二十分钟,违章搭盖的黑屋子被一举摧毁。

  蔡小霞打来电话,说她和柳树想一起见一见县长。我在办公室独自会见了我的两位残疾人朋友。这一对残疾人真是天造地设,差别如此巨大,却是感情至深,超乎常人。那一天在黑屋子外边,柳树满地翻滚,哭嚎连天,痛不欲生,不是因为被警察制服,是因为无助,他以为蔡小霞已经活不成了。

  蔡小霞说他们总想着应当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她说柳树会多种乐器,我们开个音乐会,用音乐现身说法,把齐县长一再描绘过的美妙远景告诉大家,增加克服困难的决心,服从政府的安排。

  我说:“很好。很好。”

  十天后,晚间,这场残疾青年主办的音乐会在船民街的废墟上举行。我早早到场,有许多县里部门领导闻讯随同。主角是柳树,不管是否心甘情愿,他演奏得相当卖力。

  残疾夫妇所办废墟音乐会的新闻于第二天分别在市、县电视台播出,两天后上了省电视新闻。这场音乐会使一对残疾夫妇成为本县新闻人物,客观上也帮助了船民街的拆迁工作。几天后,这条街上的所有民居全部拆除,“群生计划”最大的难题圆满破解。

  一个月后,蔡小霞和柳树迁入本县“新元花园”,有了一套二居室住宅。有人说俩残疾青年是“县长的人”,蔡小霞是“县长的瞎子”,柳树是“县长的瘸子”,评价很有趣。

  5

  冬天里,船民街旧日棚户区废墟上新建的县城主通道正式通车。举办通车典礼那天,这对残疾青年出了事情。刚剪完彩,我的手机响了。一听,是蔡小霞。

  “一会儿我给你回电话,小蔡。”我说,“我在通车典礼上。”

  通车典礼快结束时,县残联女理事长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有些惊慌:“蔡小霞不见了。”

  “不会跑远。”我说,“半小时前她从家里给我挂过电话。”

  我回到宿舍,外边站着个人,却是城关公安分局的局长。他说,有一个重要情况向县长汇报。柳树犯事了,他嫖娼。

  “人现在还在分局里。”局长报告说,“案情也还没上报。”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没含糊,给他一个明确态度:“这个不必问我,你们依法办事。”

  他嘴里哼哼唧唧,还想跟我讲柳树的事。我一摆手制止他。

  “县长,县长,”他急了,“这人还有问题。他骂娘。骂的居然是县长。还说恨不得打断县长的一条腿,让县长也尝一尝坐轮椅拄拐杖的滋味。”

  当天下午,我让县民政局长从市福利院查查柳树的情况。原来他是七岁那年被送到福利院的。那时他是个小流浪汉,他的父亲是个老流浪汉,因为一起意外事故,父亲死了,他受伤致残,被福利院收留。这人不合群,性子暴,但是很聪明,在市里特教学校上学时迷上乐器,还写得一手好字。

  几小时后蔡小霞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她说,她得知柳树被抓一事后,打算一走了之。半道上她下了车,她觉得自己这样走开不对。

  她说:“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我让我的司机把蔡小霞送回家。我告诉她,柳树已经归返,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柳树的心里有一个结,这个结需要化解。一时说不通也别着急,来日方长。其实很多人心里都可能有结,齐代县长拆船民街的房子,给残疾青年柳树和蔡小霞找新的居所,他用这种方式化解心中的结。

  我说来日方长。错了,已经没有太多的来日。

  第三天中午时分,柳树和蔡小霞双双煤气中毒,死于家中。时为冬日,他们关闭了家中所有门窗,却打开了煤气阀门。我赶到殡仪馆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他们的脸容相当安详。我得知消防队员破门进入时,他俩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僵硬,仍紧紧抱在一起,分都无法分开。

  我几乎无法自持。感觉惨痛。

  6

  十多年前,我在他县一个乡镇任职,当书记,风华正茂。

  那年元旦,市里、县里的许多领导光临我这小镇,为本镇新建的自来水工程剪彩。那天清晨,我起个大早,检查镇区环境。

  在镇政府门前大道上我发现来了数位乞丐,以及一些流浪人员,都是忽然间冒出来的。我即刻打电话,让镇里分管民政的副镇长和民政所人员赶紧处置。

  整个剪彩活动圆满成功。也就是在那天,一辆拖拉机在镇外十余公里处山路上意外倾覆,五死六伤。拖拉机上载有两位镇干部,还有他们从镇区各重要地段搜查到的疯子、乞丐和流浪汉。据后来调查,这些不速之客竟是邻近某县在当天清晨用面包车送抵我镇的。原来该县当天亦假元旦新年之机,请领导光临为竣工项目剪彩,出于跟我相同的考虑,他们把流浪人员收容起来,集中遣送出境。

  事后我受到撤职处分。我用了八年时间努力工作,才得以回到原点。我心里颇有不平。我想我这个人其实不错,为什么我总是被自己的努力击中?

  当年拖拉机倾覆山沟,伤员中有一位儿童,时七岁,于此祸中失去一腿,终生致残,其流浪汉父亲死于同一事件。这伤员就是柳树。

  两个月后我高票当选县长。很遗憾没有锦旗。但是我依然会做我注定要做的事情。

  我受处分赋闲在家,自称“读研”的那段日子坚持每天写作,写的当然是心里最惨痛最挥之不去的那些东西。我复出时将它们装订成册,计三百余张。这么多张纸上写的内容其实完全一样,为三个词汇的组合重复,即“人民”、“县长”和“爱”。

  这就是我的《县长内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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