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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最老石库门里弄之一动迁引爆都市乡愁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14日18:48 南都周刊
上海最老石库门里弄之一动迁引爆都市乡愁

石库门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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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最老石库门里弄之一动迁引爆都市乡愁

潘家阿婆耳聋,与她交谈要贴着耳朵。潘家曾是“大中里”3号最不合群的人家。


上海最老石库门里弄之一动迁引爆都市乡愁

邬家的永安叔自称是“大中里”的半个户籍警。


上海最老石库门里弄之一动迁引爆都市乡愁

“大中里”正门,上有精美的雕花门楣。


  记者 杭晓琳 实习生 周长天 上海报道 张琦虔 摄

  一幅最真实的上海民众世俗生活图景,

  一段81年的历史,

  一个混合了几代上海人爱与痛的产物。

  它是上海的地标——石库门,

  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中方和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在此交汇融合;

  它命运多舛,但亦如四合院、京剧和中国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2006年7月,上海最老的石库门里弄之一“大中里”正式开始动拆迁。

  制图 李伟超

  夏日午后的“大中里”静得出奇,两个中年男子夹着透明的公文袋疾步前行。他们穿着翻领T恤和西装裤,蹭亮的皮鞋反射着耀眼的日光,走在破落的石库门弄堂里,特别扎眼。

  穿着汗衫短裤,躲在杂货店里聊天的俞伯斜眼看着他们经过,努努嘴,说:“都是动迁组的人,不知道又上谁家去了。”

  “拆迁政策宣传到家,阳光拆迁…”的条幅高悬于空中,公共厨房的灶头上面钉着这样的字条:“这里有难舍的石库门情结,萦绕在我们每个人人的脑海里……这是一世难忘、永远难忘的地方!”一切迹象显示,这是一个将被动迁的小区。

  它位于上海最高档的南京西路商业圈,地铁二号线石门一路站在附近经过,以近些年上海疯涨的

房价来论,如此地段自是寸土寸金。与周围高耸的、现代化的大厦相比,低矮破旧的“大中里”显得有几分不协调。

  但它是特殊的。始建于1925年的“大中里”,是目前上海市内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石库门里弄之一。生活在这片超过0.06平方公里土地上的1600多户居民,也一直保持着最原真的石库门生活状态。

  动迁组的到来打破了“大中里”惯有的生活节奏,同样打破这里宁静的还有带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异国人和外乡人。他们一头钻进弄堂,拍下了石库门上精美的雕花门楣,拍下了拥有七八个灶头的公共厨房,也拍下了穿着睡衣站在弄堂里高谈阔论的上海人。

  “拍吧,拍吧,再不拍,以后都没了。”“大中里”的老太太们,漫无目的地指着身后连排的石库门。根据上海市静安区政府的动拆迁计划,“大中里”以后会被现代化的购物中心和写字楼取代。

  “以后怕是要数着电线杆来找‘大中里’的位置喽。”朱伯站在“大中里”弄堂入口处,目测着从南边路口到“大中里”的位置,幽幽地说:“要是道路拓宽挪开了电线杆,‘大中里’就真的不见了,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连影子都不剩。”

  旧式里弄的特色工种

  清晨5点,天色微亮,酣睡一夜的人们尚在享受最后的安宁,寂静的弄堂里已然响起了一阵“唰唰”声。

  是“大中里”的清洁工阿跷在打扫垃圾箱,他的出现,宣告了“大中里”开始新的一天。

  阿跷本名袁德海,但除了唯一的大哥坚持称他“德海”,“大中里”人人叫他“阿跷”。出于尊老的传统观念,称呼一个右脚残疾的70岁老人“阿跷”,非常不礼貌,但阿跷从不介意这个称呼,因为他知道,“大中里”人人给他几分面子。这是上海旧式里弄的一个特点,称呼不能代表什么,对某个人的尊敬是靠时间积淀,并通过行动来体现的。

  “我这活儿别人干不了。”阿跷话里透着了然于心的自豪。每天清晨,“大中里”的垃圾箱一片狼藉,石门一路沿街的小饭店趁着夜色将垃圾随意扔在那儿。阿跷要赶在人们起床前将垃圾箱打扫干净,用水冲净路面,随后锁上垃圾箱的门,只留下两个门洞用于居民丢垃圾。

  与垃圾箱相邻的厕所,是“大中里”唯一的卫生设备。老式的里弄住宅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几家合用的水厕,只有一个公厕,供所有住户倒马桶和痰盂。

  阿跷锁上垃圾箱大门的同时,还得打开厕所里专供倒马桶的小隔间。这个隔间只在每天早晨6点至10点对外开放,“不能整天开着,人太多了,粪便倒多了要铺出来。”

  做完这些,阿跷一天的工作才算真正开始。

  他拿出晚上锁在隔间里的椅子,放在垃圾箱斜对面的石库门前,安静地坐着。他的工作是盯着垃圾箱和厕所,防止人们为了图方便将垃圾扔在外头,或是某些男人图省事儿、在小便池里大便。

  阿跷要这样独自坐到晚上6点,风雨无阻。冬天里,他就裹着民政局领导视察时赠送的棉大衣;夏天日头毒,居委会给他一把伞,他就这么一整天地撑着,遮挡阳光。

  现在“大中里”的年轻人,弄不清阿跷坐在那里做啥。就如出生和成长在“大中里”、后又出国留学的舒浩仑,他始终认为孑然一身的阿跷喜欢坐在那里看进进出出的人们,同时义务充当“大中里”的保安。2002年,留学归国的舒浩仑得知“大中里”要拆迁的消息,扛起摄像机拍下了一部关于“大中里”、关于石库门文化的人文纪录片,取名《乡愁》,阿跷是其中一个人物。

  “一个月就两百块,还要受气挨打,外地人干不了。”阿跷说,因为扫得干净,他曾被调去上海电视台边上的青海路,本地人不愿意接替阿跷的活,居委会就找了个外地人。但没多久对方就不干了,因为“大中里”某些居民在乱倒垃圾时,气焰还很嚣张,看到陌生人值勤,不但不买账,有时还会起冲突。

  “我坐在这里,‘大中里’的人都给我几分面子,住在这里的外地人看我年纪大,也会听我的。”于是阿跷又被调回来,继续充当垃圾箱和公共厕所的守望者。

  大中里之晨

  6点之后,安静的“大中里”顿像苏醒了一般,热闹起来。

  这片石库门布局非常整齐,从空中俯视,分弄与主弄的排列像是一个横过来的“丰”字。解放前就搬来这里的老人说,这是英国人提高效率的方式,把弄堂造得笔直,治安人员一眼就能望到底。

  说“大中里”是个中西合璧的“混血儿”并不为过。1925年,“大中里”所在的静安区是英租界,作为一个英国房地产商的开发项目,这片石库门里弄也因此拥有了西式风格的雕花门楣、联排别墅式的布局。英国开发商深谙中国人的居住习惯,于是每一栋石库门都是传统江南民居的翻版:天井、前后客堂、前后厢房、亭子间和晒台。

  “从建筑角度讲,石库门堪称精华。”长期致力于古城保护的同济大学城市与规划学院教授阮仪三说,石库门既能体现西式住宅的规划理念,又保有中式民居的建筑风格,“从当时的居住条件来看,是非常舒服的。”

  恐怕当时建造“大中里”的开发商,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条在当时为了便于管理而造得笔直的主弄,早已演变成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社区马路。

  主弄自北向南,依次排列着菜摊、鸡蛋摊、肉摊、水产摊,还有卖早点的。在他们面前来回穿梭的,是穿着睡衣、满脸倦容地端着痰盂走向公厕的女人,还有那些赶在上班前挑菜买肉的男人。

  “永平爸,来碗小馄饨。”骑车的中年男子跳下车,冲着包馄饨的老伯喊。永平家的早点摊正好位于主弄的中点,摆了十多年,设备很简单:一张圆台面,六七把裹着破麻袋的靠背椅。

  74岁的永平爸负责包馄饨和收钱,退休前在国营饭店做厨师的永平妈负责煮食。早点式样很简单,小馄饨和汤面,夏天再增加一款冷面。

  舒浩仑拍《乡愁》时光顾过永平家的早点摊,但1972年出生的他更怀念小时候的那家国营早点摊。每天早晨,人们拿着茶缸排队买豆浆,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熟练做着上海人早点食谱中的“四大金刚”:大饼、油条、糍饭和豆浆。

  那时的油条半两一根,为了方便人们买早点,上海特制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半两”粮票,以至于当时来沪的外地人,把这当成了上海人小气的一个例子。

  等候小馄饨的中年男子招呼着身边过往行人,“阿婆,买菜啊。”“嗨,上班去啊,不吃早饭啊!”男子津津有味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熟人,毫不在意小馄饨何时端上桌。

  直到身边食客越聚越多,男子的注意力才开始回到圆桌。“你们知道当时四季酒店后面那些房子,拆迁时每个人拿多少钱吗?”“听说是三十多万,我们这里就隔了一条街,凭什么少了十多万。”吃着面条的食客含混不清地回答。

  自打动迁组进了“大中里”,拆迁、赔偿就成了早餐桌上不变的话题。安贫乐道的“大中里”像是突然面对一场灾难,对未来的不可知引发的惶恐从每日的早饭开始。这群本无足够经济能量购置新房改善居住条件的普通人,在面对搬迁时不得不考虑如何为自己寻一处安身之所。

  围成圈吃早点的人热闹地议论着,像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直到吃完起身、互道再见时,才发现根本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永平爸,收钱。”食客将两元钱递给老伯,老伯伸手接过,塞进兜里,又用同一只手包起了馄饨。不过,在“大中里”没人会质问永平爸不讲卫生,哪怕是那些略有洁癖、端着自家饭碗来装小馄饨的人。

  大中里3号:八户人家组成的大家庭

  舒浩仑出生在“大中里”3号。推开3号的门,也便看到了几代人在石库门里的生活。

  3号住着8户人家,每家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知道另外7家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夜不闭户、门户相连的天地。在石库门里,阻隔两个家庭的,往往不是墙而是门,似乎预示着石库门里的各家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8个家庭犹如大家庭中性格迥异的8位成员。二楼的虞家阿婆和舒家奶奶是这里的大家长,两位90多岁的老太太解放前就搬来此处,一起住了将近70年。2002年,报上登出“大中里”地块被香港集团收购的消息后,虞家阿婆伤心地对舒家奶奶说:“住了一辈子,要走了,要分开了。”

  一年前,舒家奶奶不慎跌倒,住进医院;半年后,虞家阿婆也在屋里跌倒,住进医院没再出来。虞家阿婆唯一的外甥女沈云儿说,老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乡下亲戚来看望,她都不认得。像是有感应一般,也住在医院的老姐妹舒家奶奶,由于不活动也无人聊天,渐渐地也糊涂了。

  翻找舒浩仑留下的影像资料,2002年的夏季,舒家和虞家每天各摆一桌麻将,36度的高温,照样4个人打牌8个人围观。牌局散后,学过会计的舒家奶奶会撕开老式的竖条信纸,记下输赢。每月、每半年以及年终时,舒家奶奶都会准时把记录输赢情况的信纸送给三楼黄家阿姨、隔壁卫伯和亭子间的朱伯。

  两位大家长住院后,卫家成了3号的砥柱。70岁的卫伯住在这里近40年,“文革”时期舒家后厢房被抄时搬进来的。

  因为和老太太们住得最近,卫伯更像长子的角色。自家烧了饭菜,会拨出一部分送给老太太;老太太上下楼舍不得开灯,卫伯总是气呼呼地开了灯问跌倒了怎么办;夏季里卫伯每天早晚拿着自来水浇灌门前那片亲手载种的植物,老太太们心疼水费,卫伯拍着胸脯说,每年6到8月,他一个人出两个人头的水费。“年纪那么大,又是独居,不照顾不行啊。”

  舒家和虞家的钥匙现在都由卫家保管。两家的门依旧敞开着,像老太太们住院前一个样。但卫伯和老伴,没有了四年前的从容模样。

  那时的卫伯,对着摄像机滔滔不绝地说“我每天跑一万米,人家每个月赚一万块,却未必有我那么开心”,嘴上粘了好些饭粒儿却毫无知觉,兴致勃勃地说着他的快乐经。

  如今的卫伯,每天看报纸,了解国家有什么新政策,心里琢磨着如何把自家的难处告诉动迁组。“政府给的房子在桃浦九村,再过去两站就是南翔了。”南翔属于郊区,在上海老百姓的概念里,住在那儿像是被赶出了市区。

  亭子间的朱伯像是大家庭中的老三,不管事,见了谁都乐呵呵。朱伯的老伴幻听,每当朱伯出门后,她总是听见所有人都在辱骂她,于是她也破口大骂,骂遍了3号里的每家每户。大家知道她有病,也便任由她骂,只在夏季午睡被吵得心烦时,小声抱怨两句。

  但是朱伯一回来,她就安静了,还会笑呵呵地说:“当年3号里人可多了,到了晚上厨房就是停车场,排着好几辆自行车呢。”

  楼下厢房里的潘家,像是大家庭中的老二,也曾是3号里最不合群的人家。“那时厨房里用煤球炉,为了那点放煤球的公共面积,和人家吵过。”潘家阿婆耳聋,与她交谈要贴着耳朵,她老伴整日里板着脸,不爱与人说话。

  但拆迁的消息被确认后,潘家和大伙也渐渐搭起话来。“到底住了几十年,要分开了,有些舍不得。”

  潘家的隔壁是邬家,1951年刚搬来时是八口人,如今只剩下永安叔一人守着父母留下的屋子。曾是短跑运动员的永安叔,年近六十看着却比四十岁的人都精神,没事总在3号的后门做出扣篮的姿势。

  永安叔自称是“大中里”的半个户籍警,从1号到190号,他几乎都认识,只不过现在租房子的外地人多了,变动又快,他来不及认。

  说起警察,3号里谁都记得汤老伯这个“人民警察”。同样是个绰号,这却是个充满敬意的称呼。

  汤老伯每天一早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等天黑,但凡陌生人靠近3号,必定会问:“你找谁?去三楼?三楼人家姓什么?”他就这么替大家守着门,直到2000年,儿子好心接父母去新房子住。

  儿子家在四楼,80多岁的汤老伯无法上下走动,和老伴关在屋里没多久便患上了痴呆症。但他还记得“大中里”,经常带着老伴打车回来,没钱付车费,邻居替他付了;舒家奶奶给他盛饭吃,他也说不清回来做啥。儿子接他回去,没多久,他又一个人打车来到“大中里”。

  老伴去世后,汤老伯彻底痴呆了。女儿汤凤仙说,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大中里”3号。

  汤家人去楼空,像是一个出走的家庭成员,空留怀念给剩下的7个成员。“如果他留在这里,兴许不会痴呆,这里有那么多人陪他说话。”三楼的黄家阿姨说。

  黄家是3号里最年轻的成员,搬来不过12年。黄阿姨不爱和其他成员过于亲近,“走得近难免惹是非。”于是黄家在三楼辟了片小天地,自己接了煤气管,鲜少去楼下公共厨房做饭,但与其他成员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黄阿姨的女儿大学毕业刚满一年,如果不是母亲反对,她早已在外与人合租房子。黄家阿姨说:“她每天回来都问我动迁的情况,简直可以用渴望来形容她想搬走的心。”

  已经无法算清黄家女儿是3号里的第几代人,她对没有抽水马桶的破落的石库门的厌恶,也许是石库门避不开的命运。

  从鼎盛到没落

  作为上海最老的石库门里弄之一,“大中里”有着81年的历史,隐藏着几代人的回忆。而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才最了解石库门曾经的胜景和沧桑。

  舒家、虞家和邬家是3号最早的住户。1935年,舒浩仑的爷爷从宁波跑来上海,经老乡介绍在同孚路(现石门一路)上的四民银行工作,并用金条顶下了“大中里”3号二楼的前后厢房。在当时,这算是个体面的住处。

  邬家也来自宁波,永安叔的父亲是美孚石油的中间代理商,看中“大中里”的治安好、宁波人又多,便卖掉淮海路上的房子,顶下“大中里”3号的一楼、亭子间和三楼。

  “那时3号就住着3户人家,13个人。整个‘大中里’人口也不多,弄堂里看不到人,只有小汽车。”永安叔依稀记得当时的“大中里”很安宁。那时的石库门是上海高级职员的住所,“大中里”最北面的几栋房子曾是停车库,“大跃进”时才改做了住房。

  住在160号的陆家阿公,曾在赫赫有名的永泰公司做经理,解放前的远东舰队总司令、解放后的陈毅市长夫人张茜都是这家丝绸制衣公司的常客。

  陆家阿婆当时还和其他9个家庭主妇成立了标会,每人出5元,谁家有困难就能使用这笔钱,用完了每人再继续出5元。一直到“文革”开始,“大中里”面目全非,更多家庭搬进了3号,往昔的温文尔雅变成了锅碗瓢盆的喧闹。

  “文革”结束后,3号里的人口达到了35人。原本都是宁波人的天地里突然拥入了浦东人和江苏人,曾经的高级职员和知识分子与产业工人一同吃喝拉撒。

  那时3号里只有一个水龙头,供35个人用,有时排队等急了,大伙儿恨不得扒开水管自己接水。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舒浩仑无法体会成年人的不便和痛苦,他的记忆中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美好。

  “那时物质匮乏,一家的东西几家人一块用。”学生时代的舒浩仑爱上了做化学试验,卫家长子恰好在树脂厂工作,舒浩仑放学后总跑去卫家找各种化学品,然后躲上晒台欣赏各种化学反应。

  特殊的新客

  对“大中里”的上千户本地居民而言,几十年几代人培养出来的邻里之情,自非等闲。关起外面的大铁门,这里就是一个大家庭。也因此,当有外地人进入这个由老上海人组成的天地时,他们本能地会有排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上海人买卖房子的意识变得强烈,那些急于改善条件的人飞出了“大中里”,于是大量的空屋出租给了外地来沪务工者。他们多是附近小店的服务员,或是摆地摊的小贩。一场来自不同地域的文化冲突在“大中里”上演,这也是“大中里”最后一次的人口拆解和重组。

  “治安差了,人口多又复杂,以前来个陌生人一眼就认出了,现在外地人进进出出,看到的都是生面孔。”永平妈说。

  与永平家的早点摊相隔十米,还有一个小食摊,摊主是外地人陆师傅。在“大中里”,本地居民只光顾永平家,租住在此的外地人却只光顾陆师傅的摊。没人制定规则,大家却奇怪地保持这份默契。

  陆师傅的食摊提供一日三餐,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和初来上海的拾荒者在这里凑份子吃饭。居无定所的拾荒者把“大中里”当成了庇护所,吃完饭后在长条凳上小睡,就好像是睡在自家床上那般安心。视他们为闯入者的“大中里”居民却内心窝着火,他们觉得,这些外来务工者的拥入降低了“大中里”的档次。

  这份即便到了穷途末路都舍弃不掉的自诩高贵,从石库门建成之日起便深深烙下。

  “大中里”5号的小罗来自江苏,与隔壁的王家阿婆做了两年的邻居。他们彼此间非常客气,进进出出必打招呼,一起做饭时也会研究某个菜式,比如炒土豆丝放白醋才不会糊,或是哪家超市的鸡蛋更便宜。但卫伯的老伴说,“再客气总还是有距离,不像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那样知根知底。”卫伯的老伴没事总跑出来和王家阿婆聊天,看得多了,自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12岁的小张不懂成年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和关系,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邻居对他好,就是欢迎他的到来。

  “我爸在这里住了四年,如果不拆,住在这里蛮好的,隔壁阿婆对我也好。”坐在黄鱼车(即人力三轮车)上替父亲临时看西瓜的小张说,这里和南通老家差不多,像是一个村子,大家都熟悉。

  但真正彼此接纳的也并非没有。“我们家隔壁曾住过一个来自江西的小姑娘,两户人家亲得像一家人。”小王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住在“大中里”隔壁的“柏德里”,“我妈妈烧了好吃的会端去给她,她从江西回来也会带好吃的给我。”

  “我妈一直让我向她学习。”每年那个小姑娘回江西时,小王的父母都会准备点年货,让她带回老家。小姑娘搬走时,小王全家还送了她一套床上用品。

  随风而逝的石库门,解不开的乡愁

  舒浩仑的儿时记忆与陆芸的儿时记忆完美地进行了时空对接。陆芸是陆家阿公的外孙女,得知“大中里”要拆的那一刻,外公愣了半晌,外婆眼里泛着泪光,从小在“大中里”长大的陆芸无意中发现了《乡愁》,于是决定买张碟给家人一个惊喜。

  陆芸出生在1981年,在她的记忆里,上海同样发生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陆家是所有亲戚心目中的殿堂。每逢五一和国庆,住在浦东的亲戚带上土产赶到陆家住下,只为了观看节日里的游行,孩子们则一早搬着小板凳在晒台上抢座位,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节日烟花。

  陆家的优越感持续到了九十年代浦东开发的一刻。浦东地价陡增,亲戚们一夜暴富,做起了房产开发商,便绝少出现在“大中里”。有个亲戚过节探望陆家阿公时,忍不住说:“这房子太破了。”

  “可我还是喜欢这里。”陆芸留恋“大中里”生活的厚重和质感。在日本公司工作的陆芸曾带一些五六十岁的日本朋友参观“大中里”,看到厨房里的灶头和屋里的马桶,他们兴奋不已地说:“我们也曾经那样生活过,真令人怀念。”

  陈佳立和陆芸同年,出生在静安区另一处石库门群落——庙弄。八年前动迁后,庙弄原址上竖起了一座霸气的购物中心。陈佳立记得小时候和同伴跑去百乐门边乘凉,看着车来车往,如今新兴社区的孩子,只是在网络上构建一派虚拟的友谊世界。

  舒浩仑想在“大中里”放映一次《乡愁》。他的乡愁,既来自于故乡“大中里”的消失,也是对石库门生活方式行将终结的悼念。毕竟,“大中里”呈现的是被光鲜外衣遮蔽了的最原汁原味的上海生活。石库门随风而逝,依附其上的上海历史和文化,也将凋零或消失。

  “如果可能,我还要请些模特在弄堂里走秀,你不觉得,那个年代的石库门弄堂,就是T型台的雏形吗?”舒浩仑的记忆中,每逢夏日傍晚,乘凉的男人们赤膊睡在躺椅上一字排开,这时若有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走过,无数包含带着欲望和艳羡的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年轻女子的步履变得更婀娜,哪怕她已被一些女性长辈唤做“小妖精”。

  “每个阶层都能从石库门里找到自己的文化梦想,他的痛苦悲伤和他的记忆。”上海文学批评家朱大可,曾在一次关于“工人新村与石库门谁更能代表上海”的辩论中说,石库门具有更广泛的代表性。早期的资产阶级能在这里找到昔日的梦想,过去大杂院里的市民也能从这里找到曾经的记忆,尽管记忆里面充满了很多痛苦的东西。石库门是混合了上海人爱与痛的产物(注:工人新村是1951年上海市政府从苏联引进的,解决了上海三百万产业工人的住房困难。当时能住进“工人新村”的都是劳模和先进工作者。研究城市文化的学者把工人新村看作上海在一个大时代的缩影,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的空间化,并据此认为形成了上海人的一种性格:比较制度化,比较容易被管束)。

  前两个月,北京前楼附近的胡同连片被铲,一群民间人士自发冲向胡同里拍照,每天与推土机比速度。舒浩仑发了封邮件给他们,“虽然大家怀念的实物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对过往传统的回忆和悼念。”

  这种眷恋和怀念,不仅仅局限于北京人和上海人,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胡同、石库门等有形建筑物。在广州媒体工作的刘先生曾经打算将年幼的女儿送回江西老家上学,他说,这是因为“那些看似经济发展滞后的地方,更加完整地保留了传统”。只是,这一想法终因妻子舍不下爱女而作罢。

  刘先生说,只要想起老家的房子和土地,心里就有了底气,不像他曾接触过的一些上海朋友,当从小居住的老房子被推土机推倒后,一段活生生的记忆被连根拔起,人也显得浮躁。

  老刘在欧洲看到那些保留了近两百年的破房子仍被使用着,明白这是人家城市化运动进行到一定程度后的觉醒,于是他做了一回有心人,购买新房时没有出售原来的住处,“我的女儿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等她成年了,能去老房子找回忆。”

  三毛曾说,少年的她每当看到世界地图上撒哈拉沙漠那一片赤黄的时候,心头总会泛起一种乡愁,于是终于有一天她背起行囊,哼着“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近年来在全国兴起的读经运动、国学热和海外汉学热,抑或同样有迹可寻?

  余光中的一首“乡愁”,曾经感动海峡两岸30余年,那是台胞甚至是海外华人共有的思乡之情。而多年之后,余光中才慢慢意识到,他的乡愁其实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

  6月25日,《乡愁》在上海虹口区

图书馆公映。那天下午,看完片子的人们走在街上,默默地将镜头对准了虹口区老街上的房子。

  作为嘉宾出席放映活动的陆元敏是上海著名的影像记录者,曾出版过苏州河与石库门的影集。在拍下一张堆放着杂物的石库门屋子时,他说,很多年后,那些已经生活在宽敞整洁楼房里的人们,应该会被这张照片打动,进而引发对逝去岁月的缅怀。

  (尊重上海旧式弄堂不喜点名道姓称呼邻居的特点,记者保留了文中人物在生活里的真实称谓,实习生俞慕佳对此文亦有贡献)

  (以上内容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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