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实验中学1.76亿元乱收费调查

　　河南省实验中学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向人们示范公办名校资源如何成为敛财工具的个案——虽经教育部官员多次否定，但以向学生高收费为手段的“教育产业化”蔓延之势几乎无可阻挡。

　　在国务院纠风办严厉批评之后，为何曾担任过河南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副处长的校长李国有的“经营性思路”，却仍旧受到普遍肯定和叫好？而在国家对基础教育投入不足，优

质资源仍旧较少的情况下，占有大量优质教育资源的公立名校种种有违教育公平的公开行径谁来监管？

　　□本刊记者 石 破 发自郑州

　　9月1日，新学期第一天，河南省实验中学的校园里看起来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崭新的10层教学大楼里，传出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但从这一天起，纠缠了3年多的实验中学本校与分校要真正分开了。

　　促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因素，是国务院纠风办于2006年2月17日下发的一份文件：《关于河南省实验中学严重违规收费案件的通报》。该《通报》认定河南省教育厅直属的河南省实验中学作为河南省首批示范高中，以改制为名设置“校中校”高收费，“这种盲目扩张办学规模的行为，已经失去了其应有的‘示范’作用。”

　　2006年5月22日，教育部办公厅也通报批评了河南省实验中学严重违规收费事件。

　　但是半年过去，这一轰动全国的教育乱收费事件，在河南本地媒体上却看不到相关报道。而国务院纠风办和教育部的两份文件，河南省教育厅也都未向本系统的二级机构传达。很多教育厅的干部职工，都是从全国性媒体上得知省实验3年内违规收费高达1.76亿元，在校生规模由2000人激增到1.03万人的。

　　“我的脑袋就轰的一声。”一名教育厅干部对记者说，“这不成了大学吗？大学才会有1万多人，一般中学有个四五千人，已经相当大了……”

　　“经营性人才”李国有

　　从2000年开始，郑州出现“名校办分校”。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方便附近群众，分校性质仍是公办，后来各校办分校的目的转向了赚钱。省实验是郑州的老牌公办名校，多年以来，升学率一直名列郑州市前茅，它的分校也是2000年开办的，但只有2个高中班，6个初中班，注册是民办性质。

　　2002年，原任河南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副处长的李国有出任河南省实验中学校长，省实验开始发生变化。

　　李国有上任之初，因为校办工厂刚改造成校园等原因，省实验的经济状况不佳。一名后来为李国有叫屈的省实验中学教师在网上发文称：当时实验中学欠外债1000多万元，北院的宿舍楼、教学楼因为未付工程款被包工队封门，每个教师一学期的教学办公经费是5元钱，领完粉笔、两打信纸就所剩无几。

　　教师也只有工资，几乎没有奖金。学校账户上的资金只够把工资发到当年6月。学校的退休老干部集资50万要求帮学校度过难关。为了多招几个好学生，每到招生季节，学校就让几个女教师组成攻关小分队，到处请初中的校长吃饭，央求“给我们送点好学生吧”！

　　连省实验对李国有持批评态度的老师们都承认，李是个有魄力、敢想敢干的“经营型人才”。在这一点上他远远超过了本城的同行们。“我要把实验中学办成一所经营式的学校，几年内让大家的工资翻番！”李国有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说。

　　根据新华社记者获取的信息，河南省实验中学收费项目共有29种。国务院纠风办机关组组长施泽华说：“这所学校收费名目多，金额大，持续时间长，可谓集教育乱收费之大全，其中多种为国家明令禁止向学生收取和擅自设立的收费名目。”——作为校长，在巧立名目方面，李国有显然也是一个“能手”。

　　然而，这些名目的收费，大部分都数额并不惊人。真正为实验中学带来滚滚财源的“大项目”，是“小升初”及“初升高”的择校费。

　　择校生的秘密

　　省实验的分校本来是个空壳，除法人代表及校长由李国有兼任外，副校长、教导主任、政教主任、总务主任等是谁？会计、出纳又是谁？教师队伍由哪些人组成？谁也不知道。它甚至连校园也没有。但李国有，这名前教育厅官员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其总有大胆的生财之道。

　　既然教育部规定公办学校招收择校生比例不能超过30%，那么省实验就开始打分校的主意——以分校名义收取的自费生们只要缴了钱，买到了省实验的学籍，就跟本校学生“一锅煮”了，都算作本校学生，一块上课，教师通用，待遇统统一样。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可以对教育部“30%”的限令置之不理，无限制招生。

　　以2004年为例，实验中学初中共招26个班，就近入学只有4个，其余22个都是择校生班，每人择校费2.1万元；高中共招33个班，计划招生和宏志班只有5个，其余27个班都是择校生班，每人择校费3万元。光这两项择校费，省实验一年就到手7000多万元。

　　到了2005年7月，实验中学一次性收取“小升初”每个择校生3年学费2.1万元，两天就收了1500名左右学生的学费，总计3150万；一次性收取高中每个择校生3年学费2.4万元，也收了1000多名学生的学费，这又有2400万。

　　按政策规定，小学生升初中不必考试，而是按片就近入学。但是，省实验每年3月份起就有来自全省各地的学生报名，学校安排学生参观校园，然后测验语文、数学、外语成绩。2005年6月，省实验以“小升初衔接教育”为名，连续4天举行文化课考试，每生报名费60元，报考人数超过6000人，报名费收入36万元。

　　一名业内人士认为：“名校办民校”，全国都在办，郑州也不例外，但郑州其他名校好在形式上是分离的，两校之间有围墙分隔，而实验中学连围墙都没有，不但是同一个校园，连班都是混在一起的。另外，郑州其他名校“没搞那么大”，它们有的是“二八开”(高收费生20%，普通生80%)，有的是“三七开”或更多，但实验中学却是“倒二八开”：普通学生2000多名，高收费生8000多名。

　　成立于2002年11月的“河南教育开发有限公司”，实际上就是省实验中学的小金库。“小升初衔接教育”学生报名费的收据上，盖的是该公司的章而不是实验中学的公章。教职员工的“校内工资”也是经由该公司发放的。但该公司只有一个小书店、一个小理发店、一个小洗衣房，一个小超市、一个租赁出去的小门面房，赚不了几个钱，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一年100多万元的校内工资。不够的钱从哪儿来？就从收取的择校生学费中来。

　　像暴发户一样

　　以前河南省实验中学全校只有30个班，校园、教师队伍也都是30个班的规模。到2005年，全校竟然有171个班！因为班太多，活动场地安排不过来，每周两节体育课都合并了，化学、物理的实验课也排不开。以前学校的球场是敞开式的，现在都锁起来了。学生不上课就上自习，没有课外活动时间，只能做做眼保健操。

　　手里的钱多了，省实验便开始大兴土木，从2003年到2005年，实验中学就没停止过盖楼。两座3层楼、两座2层楼都拆了，新盖起10层高的教学楼，原来的校门也拆了，新砌了两座富丽堂皇的大门，并立碑纪念，校长李国有亲自拟写了碑文。

　　因为学校收入大增，职工收入也逐年提高，除国家正常发放的工资、各种补贴和奖金外，学校每人每年再发给“校内工资”，头一年每人每月补500元，第二年1000元，第三年1500元。另外，教师每月奖金280元，勤杂工220元，这样，连勤杂工和门卫，每月也能拿到将近3000元工资，“连锅炉工都说校长真好”！

　　李国有来之前，前任校长许诺“奥赛班教练培养出一个全国竞赛一等奖，奖励教练几万元，奖励学生一台手提电脑”。李国有来后，因为学校资金紧张，加上文科老师反对，李国有就说“实行不了”，结果化学、物理老师都对他有意见。后来李国有也妥协了。辅导奥赛班的教师有的月收入竟然超过1万元。直到今天，该校的化学、物理老师都对李校长心怀感激。

　　短短两年内，实验中学就从河南各地基层学校高薪挖来近400名聘用教师，教职员工的数量由200多名激增到600多名。有人说，郑州是个大学本科毕业生连“600元岗位”都要去抢的地方，实验中学的老师们算是掉到福窝里了，“有些年轻老师都贷款买车了”，仿佛一夜暴富。

　　这样的背景下，省实验被查办后，该校颇多教师为李国有鸣不平。有些老师在网上发言说：“不是咱们学校的一些老教师去上告，李国有也许不会下台，也许3年内我们有了住房、有了养老保险。可就因为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整天上告，那么一个懂教学、懂管理的校长离开了我们，现在什么都变成了泡影，所有老师和学生的命运都危在旦夕……”

　　而另外一些老师则说：“那些拿着奖金告李国有的老师，你真是要把实验中学置于死地啊！实验中学垮了你们就那么快意吗？几百名师生员工(原文如此)身家性命就要被你们彻底毁了，万名学生就要被你们毁了，你们最终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中学办小学

　　2005年6月，河南省实验中学还与郑州一家房地产公司“思达置业”签订了合作办学协议书，在该公司新开发的大河春天小区合办一所思达小学，省实验占有学校的51%股权，校长由李国有兼任，教师亦由实验中学派出。他们的合作得到了省教育厅的批准。

　　思达置业为什么不与名牌小学合办小学，而要找一家中学合办呢？为的就是孩子毕业后，能顺利升入实验中学，完成“九年一贯制小学初中衔接教育”。大河春天开发商与业主签订的协议是：该校学费每年6000 元，大河春天业主的子女可以优惠20%；小学毕业后免试进实验初中；初中毕业后，可以降10分录取上实验高中。

　　思达置业这个卖点似乎选得很高明。尽管该楼盘的价格比附近其他楼盘每平方米高出500元，但仍卖得很快。90%的业主选择这里落户，都是被它那句“住名宅、上名校”的广告所打动。

　　今年3月份，省实验中学违规案发之后，在省教育厅的指令下，省实验与思达置业变更合作协议，将该校控股权转让给思达置业，办学性质由“公办民助”变为民办性质，省实验只保留30%的股份。

　　此事被大河春天业主发现后，情绪激动，组织起来去思达公司总部堵门、堵路，要求对话。思达置业无奈，想把学校捐给政府算了。几番闹腾后，由金水区政府出面，提供两种方案，一是把学校完全交给国家，成为一费制公办学校，二是变为纬五路一小分校，性质为“公办民助”。

　　业主质疑：实验中学不能办分校了，纬五路一小就可以办吗？挂纬五路一小的牌子，不还得向纬五路一小交钱吗？

　　有些家长四处奔走，联系孩子的转学事宜。但是，因今年郑州市内所有公办小学的班级都不准超生，校方的回答都是不收插班生；托关系、有门路的可以接收，但要交数千至一万元的“赞助费”。

　　思达置业自称为建校投资了6000多万元，就这样“捐”给政府了；没了“名校”招牌，也少了一个重要卖点；整件事对思达置业的信誉亦是打击，所以他们也是受害者，业主则认为他们当初的购房款里含有对学校的投资，如今“思达说捐就捐，业主的权益如何体现? ”

　　此事至今尚未平息。

　　教育厅的角色

　　国务院纠风办的《通报》中称：河南省监察厅依据有关规定，除对严重违规收费的实施者——河南省实验中学校长李国有、实验中学分校校长胡某及实验教育开发公司总经理刘某予以党内警告、行政撤职处分外，还责成省教育厅向省政府作出书面检查；省监察厅、纠风办对教育厅领导班子进行诫勉谈话。

　　在李国有治下的省实验以各种方式扩大规模的同时，河南省省政府及教育厅并非没有进行过相关的中小学乱收费治理工作，但实验中学违禁收费的案件，却是2005年暑假期间，由群众举报到国务院纠风办并由其直接查处的。

　　2005年4月8日，在全省纠风工作会议上，河南省教育厅厅长蒋笃运曾公开承诺：“优质中小学，特别是优质高中所办分校，必须报批收费标准，并按学期收费，纠正目前一些学校入学一次性收费的办法。”但这次会后不到一个月时间，作为河南省教育厅直属的省实验中学就违禁招收了两个高收费美术特长班、一个高收费体育特长班、6个高收费高考补习班。

　　2005年4月27日，河南省政府曾召开全省治理中小学乱收费工作电视电话会议，通报了全省集中查处的25起教育乱收费案件中的15起；副省长贾连朝对乱收费行为进行了“斥责”。他说，教育乱收费的学校不是对政策不清楚，大都是明知故犯、顶风作案。但这次会上通报的省纠风办、教育厅大规模查处的15起案件，犯案者主要是各县及县级市的学校和教育主管部门，郑州市区的名校没有一所涉及，更不涉及省厅眼皮子底下的省实验中学。

　　省实验的直接主管部门是河南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校长李国有即原基础教育处副处长。该处分工主抓全省4万所中小学校的1500多万名学生的教育教学工作，对进入校园的教材、教辅及教具等也拥有审批权。任何教材、教辅要想进入河南的中小学校，不经该处审批都是非法的。河南是教材大省，共有4万多所中、小学校，市场非常大，因此基础教育处的权力也非同小可。各出版社除了给该处送钱之外，还有回扣。基础教育处所收的回扣，一部分缴公，一部分则截留小金库。

　　2005至2006年，检察机关查办了河南省教育厅副厅级巡视员靳建禄(原基础教育处处长)、基础教育处副处长田俊芳、科员张松合伙侵吞119万元教材书款的大案，今年5月法院一审结束。一审结束后，基础教育处一名处长、两名副处长亦因与此案的牵连遭到撤职。

　　基础教育处案发后，主管该部门及省实验中学的省教育厅副厅长马振海突然死亡，因此国务院纠风办的《通报》称不再追究其党纪政纪责任。而接替马振海主管基础教育处及实验中学的厅领导，对省实验的经营行为仍旧给予了极大的肯定。

　　今年3月8日，省教育厅主管领导、纪检领导等到实验中学检查指导工作，两位领导分别指出：“近几年来，实验中学坚持发展和质量并重，取得了巨大成绩，厅党组是给予充分肯定的。”“学校在主要依靠自筹经费办学的情况下，改善办学条件，更好地满足了人民群众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求，为郑州市、为全省基础教育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得到了社会认可，应给予充分肯定。”

　　年复一年的“治理整顿”

　　李国有被免去校长职务后，从河南省教育厅调来接替李国有工作的新任校长名叫王学进。王学进在2006年1月26日举行的全校职工大会上充分肯定了李国有担任校长期间学校发展取得了大突破：“学校规模成倍增长，学生人数发展到 1万余人，学校优质教育资源不断扩大，教职工队伍发展到近千人，为学校今后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对于李国有个人，王学进则这样评价：“以国有校长为班长的前任班子，在学校的改革和发展中取得了重大成绩，作出了突出贡献，这一点厅党组是给予充分肯定的。在此，我代表学校新一届领导班子向广大教职工表示衷心的感谢，向历任班子成员特别是上届班子的班长国有同志表示崇高的敬意！”

　　作为继任者，王学进对被国务院纠风办《通报》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撤职处分”的前任校长，却表示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这预示着什么？一名实验中学的教师对记者说：“为什么李国有提出乱收费的决策时，没有一个校领导反对？因为从学校领导到老师，都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影响，认为教育也得赚钱。李国有每月给教师们发1500元，就得了民心了，不分是非——这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学生身上搜刮来的？但没人管这些。”

　　根据新任校长在全校职工大会上的通报：目前省实验“欠工程款等债务8000万，学校账上资金只剩余2000多万，只能维持到2006年8月份。新的学年预计收费1500万元，需要开支3500万元，缺口2000万元”。

　　新校长号召大家要“群策群力，共度难关”；“再难也要逐步提高教育教学投入，再难也要逐步提高教师待遇”。一名副校长私下跟人说：1500元的“校内工资”学校不敢取消，贷款也得发！

　　今年8月中旬，河南省教育厅领导携其所属的河南省实验中学、河南省实验二中、河南省实验小学、河南省实验幼儿园领导，邀请省会媒体领导与记者恳谈，消除社会上对这几所教育机构的非议和“误解”。

　　与会的学校领导表示：外界传说的我们那些高收费，一是数额值得商榷，二是收的钱并没有装到个人腰包里，而统统用到了学校发展上。因为学校要发展，国家不拨款，“一费制”的规定又那么严格，哪里来的发展资金？我们不办分校，就征不了地；学校没钱，就吸引不了好老师，教学水平提不上来，就变成了恶性循环，最终吃亏的还是孩子们。

　　而8月30日，新学期开学之前，河南省政府召开全省中小学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出台了数条新措施，包括不再审批新的改制学校、对已经审批的改制学校将进行清理整顿、学校收费必须公示、公办学校收费要严格按照“一费制”项目和标准执行、严禁在规定以外，以各种理由和借口超项目、超标准、超范围收费，等等。

　　省教育厅亦对本省小学、中学、大学学费及考务费、择校费等30多项收费标准进行了明确公示，厅长蒋笃运通报了今年教育厅查处“乱收费”的情况，表态要进一步加大对分校和改制学校的监管力度，从严治理 “乱收费”等不正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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