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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飞烟灭
出发去沈阳之前,尤广才说他得了一次神经性的脑热,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暗示,昏迷中他不知为何有一种感觉:自己马上要跌到人生最低点。后来的情形印证了他的预感。
大黑山,成了新一军这支王牌部队永远的耻辱。1948年10月,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已陷入重重包围中。“廖耀湘让我们夜间突围,回沈阳。”尤广才回忆。于是,他所在的团沿着事先已经选择好的撤退路线走,忽然听到前方有枪响,前边的部队立即乱作一团,后面的部队也散了。第二天早上天亮,尤广才发现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
“我骑着一匹马,也不知道往哪里走,马跑到哪里就到哪里,结果不知道它是往后走了。到天亮了,我发现走到解放军阵地了,前面就是他们的机关枪。我又往回跑,结果马跑累了,一下把我甩下来。”
尤广才被马甩在解放军的阵地上,“这个阵地也很混乱,解放军有,国民党军也有”,有意思的是,解放军们对尤广才这样的散兵游勇也不搭理,接着行军。第二天,尤广才跟附近老百姓换了一套便服,在一个关卡处遇到了解放军。“那解放军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解放军,殿后的,他们就把我放走了。之后化装成老百姓偷偷回到沈阳,沈阳已经完全解放了,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在家住了几天后,尤广才选择了投诚。
92岁的赵振英至今仍有些困惑的是,他所在的号称王牌部队的新六军,连个正经的战役都没打,怎么一下子就被冲垮了。那时候赵振英所在的新六军正在大虎山一带。“有人主张打营口,有的主张打锦州,犹豫不决,让我们等了一两天,耽误了时间。”当部队接到廖耀湘往沈阳集中的命令时,赵振英发现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在大虎山一带,周围都是民主联军,白天走不了,晚上更走不了,因为夜间行军不是我们的特长,结果在行军路上就被打散了。”赵振英也在乱军当中换上老百姓衣服,走到锦西,路上有很多关卡,赵振英蒙混过去。他带着下面一个士兵,只敢在天色昏暗时或早上走。赵振英在葫芦岛遇到了他过去的长官、国民党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赵振英谢绝了他的挽留,厌倦了战争的他想回北平过安稳日子。
“廖耀湘部队被围,走投无路,一直在原地打转,沈阳的将领要求父亲赶紧发电报让廖耀湘向沈阳回兵。父亲认为,蒋介石已把指挥权交给杜聿明,他如果下命令让廖耀湘回撤,蒋介石一定会推罪于他,于是起初不肯。但身边的人声泪俱下地求他,说都是远征军部队,有过患难与共的经历,你放他一条生路。父亲听了,也很难过,无论是国是共,身为将领,总是对自己的部队有很深的感情。父亲后来同意发了准许回来的电报,而这封电报救了不少人的命。”卫立煌的儿子卫道然向我回忆。
乱军中,潘裕昆被熟识当地地形的一个骑兵抄上战马冲出重围,后来脱下军长服装趁乱逃走。应了“兵败如山倒”的那句老话,国民党部队在黑山一下子被冲垮,新一军全军覆没。而廖耀湘兵团5个军的军长,只有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和新三军军长龙天武侥幸逃生。
当时解放军部队马上向沈阳包围而来,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逃出来,蒋介石派了一架运输机接他们出来。当时卫立煌的指挥部里已是慌乱一片,跟随卫立煌多年的勤务兵后来告诉卫道然。1948年10月30日,蒋介石最后时刻来了一份电报,指明最后一架要送回来的几位国民党军政要员名单,一共8位,其中包括潘裕昆。据说蒋介石有信:我要一个活的潘裕昆回来!那位勤务员看到电报来了,连衣服都没顾上拿——里面还装着金条,赶紧报告长官。
搭上最后一架飞机离开沈阳的8个人有卫立煌、赵家骧(卫立煌的参谋长)、辽宁省政府主席王铁汉以及新三军军长龙天武、新一军军长潘裕昆等。很多逃窜至此的国民党官员早已候在大厅里,见飞机过来,赶紧冲过来,都想搭上最后一班飞机。而卫立煌的卫士把想爬上飞机的那些人用脚踹下,飞机开始滑行起飞。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号啕大哭……这些滞留在沈阳的人最终成了战俘。后来很多人在政协文史资料中都回忆了这一幕。在这一役中侥幸逃脱的赵家骧后来在金门炮战中,被解放军的大炮炸死。
潘裕昆有位同乡叫潘茂,时任新一军特务营营长。几年前,晏欢曾采访了住在武汉的潘茂,他告诉晏欢,10月28日接到撤退命令时,他想起队伍里还有十几个解放军战俘,于是想先把他们放了再撤。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回来时潘茂发现已经找不到部队了。他只好根据天上北斗星判断大致的方向,在天亮时摸回了沈阳,又与潘裕昆接上头。此时的潘裕昆还冲他大发雷霆:“还不赶快找人?”这位新一军军长似乎还没意识到,这对他已是万劫不复的灾难,还想收拢残兵败将重拾河山。
等第二天潘茂再去见潘裕昆时,有人告诉他:“军长已经和卫司令去机场了!”潘茂于是开着吉普车去沈阳机场。一路上戒备森严,还有用汽油桶设置的路障。到了机场一看,不见卫立煌所乘的那架最后的飞机,却碰上宋美龄派去接银行界、文职人员等的另一架专机,他混上了那架飞机,也回到了北平。
时至今日,我们无法想象飞机上的卫立煌、潘裕昆等一干国民党军政要人的心情。杜聿明在葫芦岛接的他们,在葫芦岛停了一天,一行人到了北平。北平那时虽然仍是在国民党统治下,潘裕昆与卫立煌等都是便装出行,想避风头。晏欢说,潘裕昆还带着卫士来到尚存的新一军驻北平办事处,潘裕昆与副官以假名字办了记者证,从北平去天津,住在天津的皇后饭店,想探听风声。
此时的潘裕昆一定心灰意冷。“他也不想当兵了,想回老家,他把军装给烧了,萌生退意。”潘裕昆先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其间蒋经国还在和平饭店请潘裕昆吃饭,潘裕昆的长子潘君奇从长沙赶到上海找他,也出席了这场宴请。“我大舅舅回忆,蒋经国并没有怪罪潘裕昆,反倒邀请他出任八十军军长。可是外公当场谢绝,还告诉我大舅舅:‘以后你们谁都不要穿军装……’”
派系林立
辽沈战役成了潘裕昆人生中永远无法释然的一个心结。“我外公经常说的一句话:我那么好的军队,怎么一下子就没了?”1907年潘裕昆出生于湖南,他与后来成为自己对手的林彪都是黄埔四期同学。
潘裕昆是1947年接替孙立人出任新一军军长的。晏欢告诉我,外公能登上这个宝座,一是固然与自然实力有关;其二,与陈诚来到东北有关。潘裕昆原是陈诚的嫡系,五十师出身好,是陈诚的王牌军,被派到缅甸战场后,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孙立人的部队,成了外来人,游离于孙立人指挥之外,和英军关系较好。因为表现好,孙立人慢慢接纳了潘裕昆,“四平之战中,五十师冲在最前面”。陈诚把孙立人挤走后,将原来十八军的人都提拔上来。孙立人得到了一个东北剿总副司令的闲职,从此淡出东北战局。
潘裕昆是39岁当上的军长,也算风光无限。潘裕昆的一位副官后来告诉晏欢,得知自己被提拔那天,潘裕昆特别高兴,还特地派人找到登载这一消息的报纸来看,岂料巅峰之后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低谷。“孙立人盛名在外,接替他出任新一军军长的潘裕昆自然希望自己能继续新一军的威名,可是命运不幸,偏偏是新一军在潘裕昆手上全军覆没。”所以这也成了潘裕昆余生中一个永远无法释然的心结。
新一军不复存在,潘裕昆回到长沙老家,深居简出,在长沙买了四合院。在此期间,潘裕昆与程潜、陈明仁走动较多。潘裕昆与陈明仁曾一起在四平作战,陈明仁起义前夕,邀请潘裕昆加入,也把他名字列入在起义将领名单里。潘裕昆觉得新一军是共产党的死对头,再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于是思忖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他选择了香港作为最终的落脚点。
“当时粤汉铁路不通,据舅舅说,陈明仁专门派了一个班护送潘裕昆,从陆路往香港走。后来内地解放,护送的两个班的士兵也留在了香港。”潘裕昆以为自己只是暂避香港,很快便会回来,他让程潜帮忙照看家里的两辆别克汽车,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国民党部队的派系林立众所周知。辽沈战役的溃败又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众所周知,杜聿明与孙立人在印缅战场上便开始有矛盾,这一矛盾又延续到了东北战场。杜聿明发布了一个对东北民主联军的追击命令,在这个命令中,他把长春划进新六军的作战地境,同时发布了一个100万东北流通券的悬赏,奖励先进入长春的部队。这一下子彻底引爆了孙立人和新一军对杜聿明的反抗情绪。结果,新三十八师和五十师的部分先头部队不理杜聿明的命令,进入新六军的作战区域,新六军先头部队也在同一天进入长春。杜聿明奖赏了新六军,引起新一军的不满。
“蒋介石把不同兵团捏在一起,很难指挥,互相不服气,大大损伤了部队的战斗力。”晏欢说。
杜聿明因身体原因离开东北后,1947年走马上任的陈诚又对队伍进行了整编,“陈诚把他最宝贵的十四师拿出来,成立新三军,十四师师长龙天武升为新三军军长。孙立人离开新一军军长之后,外界曾普遍以为由李鸿接任军长,却没想到陈诚让自己的爱将潘裕昆接任。新一军保留了五十师、新三十师,加入暂编‘杂牌军’五十三师,讽刺的是,直到部队全部覆灭,暂编五十三师没有跟着新一军打过一天仗。而正是暂编五十三师的起义,加速了沈阳的解放进程。”晏欢说。
另一方面,又将新一军中孙立人宠信的三十八师分出去,配上两个杂牌军——东北保安团,组成新七军,由李鸿任新七军军长。“实际上把原来的新一军肢解了。”这支曾声名显赫的王牌部队战斗力也被削弱。
1947年,蒋介石对东北的国民党部队进行了大调整。新六军军长廖耀湘升任第九兵团司令,成为最精锐部队的首领。在新一军眼里,黄埔六期的廖耀湘资历比他们浅,但因为留洋的经历,深得蒋介石赏识。南京受降仪式上,蒋介石也专门派廖耀湘部队,给人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感觉。因为不同派系,国民党内耗不断。晏欢说,在接到廖耀湘命令时,新一军的几位将官在一起讨论是否执行。新一军副军长文小山当时说了一句:“以廖耀湘一贯的指挥道德,我们不能听他的指挥。”他们认为廖耀湘指挥偏心:攻的时候想让新一军在前面,退的时候又把新一军放在最后面,把新一军当炮灰,难免心生抵触情绪。被俘后的廖耀湘被特赦出来后,在政协文史资料里,也承认了自己思想斗争很激烈,“他最想保的是自己的新二十二师”。
命运
1949年,选择了投诚的尤广才在沈阳东陵参加了解放军军官教导团。因为是“投诚”人员,待遇与“俘虏”有所区别,“解放军待我还是不错的”。尤广才曾经还面临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解放军曾说服他加入部队往南走,但被内战苦苦折磨的尤广才拒绝了,他宁愿回乡做一个普通人。
不久,投诚人员被转移到抚顺参加劳动改造。在那里他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国民党高级军官都集中在那里,廖耀湘、周福成,这些人我都见了。”经过思想改造后,尤广才从军管会那里拿到了一份鉴定:“安顺良民。”1952年,尤广才接到了东北工学院接纳他为正式工的通知,一年以后,他被学校开除,理由是“隐瞒历史”。
没了工作的尤广才在沈阳以出苦力谋生。“我记得沈阳有个联营公司,我半夜去那,天一亮就在那等车,蹬车拉东西。”有时爬南站的天桥,爬着爬着就口吐鲜血。1958年,在北京学习中医的尤广才又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在清河农场一关就是6年。1965年,尤广才被遣回原籍山东枣庄,追求进步的妻子终于同他离了婚,改嫁他人。尤广才从此一个人生活在乡村一间茅草屋里,老母亲去世时,他还是“历史反革命”的身份。采访中回忆这一段,90岁的老人忍不住哽咽起来。
后来考上南京大学工学院的赵振英成为一名技术骨干,但也未能逃过大时代的命运。1969年的一天晚上,警察到家里抓走了他。3年后,戴着手铐、脚镣的赵振英在天津一个很大的体育场里接受了公审,判刑20年。1975年,国家下达特赦令,释放国民党团级干部后,他才恢复了自由身。但此后的几十年,他紧紧关闭了自己,那段经历即便对儿子都不讲一句。所幸的是,他的妻子一直对他不弃不离。
在印缅参战时,新一军、新六军每个部队都有一位美军联络官,赵振英所在部队的联络官叫Gardener。联络官回国时,部队里的很多人在他的通讯录上留言或留地址。他去世后,其子将父亲当年的照片和一些资料扫描后发到网上,恰好被一直关注此事的晏欢发现了。他同Gardener的儿子联系上,也在网站上提及此事,顺便刊登了印有很多人名字的那份联络表。赵振英的儿子偶然间看到,联系到了晏欢,这位隐藏多年的远征军老兵才被“打捞”出来。而这一次接受采访,也是赵振英第一次面对媒体。
去年,晏欢邀请这些曾参加过远征的老兵回云南,探访他们当年生活战斗的地方,所到之处,得知他们抗战身份的人无不向他们表示敬意。赵振英才慢慢感觉“自己第一次像个人了”,92岁老人内心的坚冰一点点融化。直到见到晏欢,赵振英才知道,2005年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大会上,国家领导人提到了“正面战场”一词。
因为有了共同逃难的这一段,卫立煌与潘裕昆似乎有了生死之交的一层情谊,与蒋介石的关系也都相对疏远。到了香港,两人的来往频繁一些,一起在家里发牢骚。1949年8月,包括龙云、李默庵、黄绍竑等蒋介石原来的一些亲信和旧部40多人,在香港发表一份宣言,宣布脱离国民党,潘裕昆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晏欢说,共产党方面也一直在争取潘裕昆。与卫立煌相似,潘裕昆也将长子潘君奇与女儿潘步南——即晏欢的母亲等几个孩子送到内地来。也许是相似的命运,使得潘君奇与卫道然也保持了一生的友谊。
晏欢去年结识了郑洞国的孙子,他告诉晏欢,朝鲜战争时,很多投诚的新一军战士又参加了志愿军,与曾经是他们友军的美国人对阵。周恩来总理还向郑洞国咨询怎么和美国人作战、美国军队是怎么训练的。而在香港,也有人找到潘裕昆,询问怎么打美国人。
“这些年我也遇到了很多新一军的后人,他们说新一军炮兵很有水平,解放战争时教解放军怎么训练炮兵。”晏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