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独语·赵毅衡
无论西方还是东方，社会大部人大部分时间在休闲。有许多社会专家，欢呼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从生产-消费模
式，转向消费-生产模式，标志着人从有限的发展转向全面地发展自己。”因为文化本身就是空闲的成果。“游戏的人”，有
闲阶级，产生文化。真正的文化，是“玩”出来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
这比任何先前想象的乌托邦都美好，我们竟然已经可以考虑社会大部分人如何 “全面发展”！文化可以分成两部分
：小部分是推进型，大部分是非推进型。最明显的是科学，虽然也靠个人兴趣引导，后人肯定要“更上一层楼”；非推进型文
化活动，很难谈“质量”，后人不一定强过前人。难说今天的哲学是否比老子深，难说今人的围棋肯定比王羲之强，却可以肯
定说今日诗人不如古人。
非推进的文化，多半是 “为玩而玩”。当今文化惟一可以夸耀的是数量，是非推进文化过剩。先前的推进型的活动
，例如地理探险，忽然也变成旅游大潮，在熙熙攘攘中消融了目的。而各种世界纪录，足球俱乐部的联赛，游戏机的积分，把
尽可能多的非推进游戏，变成推进型，似乎游戏中自有目的，功不可没。
据马斯洛的“需求等级”理论，空闲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是人类最高等需求。但是，实现什么样的潜能？
工作潜能？不行。世界总工作需求量不会增加。休闲时间工作狂，会剥夺别人工作时间工作的机会。
休闲不是休息，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休闲的目的就是休闲，正如艺术的目的就是艺术。但如果休闲的目的，是
实现潜能，有多少人能玩出一个名堂？
美国有个统计数字：全国有200万“职业作家，艺术家，体育家”。这则统计，只谈“职业”，能赖以谋生者都算
。也就是说，少数球星之外的大量学校业余球队教练，少数明星之外的大量戏剧俱乐部指导，少数作家之外的大量写作班老师
，少数音乐家之外的大量钢琴提琴教师，全部加起来，有200万人。美国总人口2.7亿，儿童除外，只算2亿。那样，每
100人，只有一个能以“休闲文化”为职业：“成才”机会，百里挑一。
上面说的美国200万职业“文化人”，大部分一生并无成就可言，在本行里都是小土豆。真正可以称为“玩家”的
人，艺术体育各界的幸运者，只有其中的千分之一，构成全美国2000知名人士。
那就是说，美国人中，每10万人中有一个“休闲出文化成就”的人。如果我们同意休闲已经是全民生活的一部分，
绝大部分人都在努力 “实现潜力”，那么，有特殊天才，不实现就是给人类文明带来损失的，只是二十万分之一，微乎其微
。
面对被迫玩掉一生的大多数人，文化学家至今没有作出切实的思考。一方面，不能太认真地玩，不能要求人人玩出名
堂，那是自取烦恼；同时，又不能完全游戏人生，玩本身就是填补空虚，不认真的人生难以忍受。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设置一
个无目的的目的性，我们知道，那就是艺术：艺术就是不能认真的休闲。
许多家长，认定子女是天才，硬要砸锅卖铁，逼他们弹琴下棋弄出个名堂来，这篇文字，特地写给他们参考：如果你
自己一生没有“闲”出一个名堂，怎么能断定子女是十万分之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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