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亮子：当记忆成为魔幻

　　作者：霍亮子

　　2006年4月刚过，观众欣喜地发现可以通过院线或正版DVD等合法的方式看到《结果》、《无穷动》、《看上去很美》，以及《租期》和《我们俩》等多为第六代电影导演的作品，堪称盛况空前。

　　女导演宁瀛的《无穷动》在删去了不少身为高干后裔的精英女性的粗口黄段子之后，以“女权电影”的名义获得了在三八妇女节进商业院线的机会；以军队大院幼儿园为背景的《看上去很美》充满了特殊年代的政治符号和意象隐喻，高调公映并在柏林获了奖。《结果》是导演章明的新作，原名《怀孕》，庸俗地说，故事与未婚先孕有关——应电影局要求改名之后也拿到了公映证并参加了今年的柏林电影节。

　　封闭与开放

　　在上述影片里，《无穷动》和《看上去很美》尤可见一种难以琢磨的野心。

　　《无穷动》的主角是4个女人与1个未出场的花心男人，全部故事发生在一个封闭四合院里的两天一夜，这本是女主角之一洪晃(饰演妞妞)的家——外交官乔冠华与章含之的住所，“名媛”章含之在剧中客串妞妞的管家张妈妈。影片开头，她在空阔的院中打扫整理，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从空中俯视，四合院一览无余，封闭而过于齐整的结构与远处骤起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体，如历尽劫难保存完好的标本文物。

　　妞妞出场完成后，接着一组长镜头特写，女管家宰杀两只乌鸡，带着长长冠子的雪白动物看上去美丽而无助，在缚住双腿之后，只能振翅一博，却宿命般撞在刀口上，喷出一道暗红的血迹。这一段看似无关的段落描写极细微，极残酷，女管家始终面无表情，却好像又无所不知。整部电影中，她有意无意的偷窥似乎暗示她才是四合院真正的主人，神秘和恐怖弥散在整个四合院里。

　　影片笼罩着北京冬天空阔而孤独的冷色调，除了红红的鸡血，另一处被长镜头强调的，是张妈妈用竹竿挑下树上的一个红色塑料袋。四合院是陷阱和阴谋——朱门半启，请君入瓮，花枝招展的平燕妮扮演房产女富商叶太太，“朱唇未启笑先闻”，不肯让张妈妈碰她的宝贝狗，因为传说张妈妈最爱吃狗肉，她“满脑子都是阶级斗争”。而与大年夜的热闹不相协调，天，总是晦暗阴沉。

　　《看上去很美》发生的空间同样是封闭性的。幼儿园被放在一个带有满清皇室建筑风格的院落里，主角是一群小女孩、几个女老师与一个天性调皮的男孩方枪枪——也是一群女性和一个男性的故事。

　　在被自己没有露出脸的军人父亲拎到幼儿园之后，4岁的方枪枪开始了他的社会化之旅——入园仪式是被女老师阉割式地强行剪掉小辫子。

　　定时吃饭，定时睡觉，定时大便，虚妄的胡萝卜“小红花”和结结实实的大棒，构成了如同集中营的生活。摄影多数是从方枪枪的视角看出去，有时，甚至比方枪枪的视角还要低，莫说高大的红墙的影子，就是对李阿姨的仰视都构成了无法承受之重，而固定镜头一次又一次以全景的方式瞄准摆满小床的空间，齐整又空阔，阴暗又虚幻，如花般稚嫩的孩童世界甚至比成人世界的“无穷动”更让人觉得压抑。方枪枪数次做梦在雪地中小便或许可以视作，在女性主宰的封闭环境中一种自我释放。

　　有人说《看上去很美》就像儿童版本的“飞跃疯人院”，然而，当试图出轨的方枪枪真的独自跑出院落，窥看外面的成人世界时，看到的却是穿着制服的病人和医生，那些白大褂和轮椅上的老弱病残同样是管制和被管制的病态世界。医院外面呢？一群新兵正在入伍，是更为喧闹的锣鼓，更大号的红花，更为统一的服装和神情，原来世界不过是盒子套着盒子，都在如来佛的掌心。

　　《无穷动》的末尾，妞妞的丈夫出了车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三个女朋友中有两个露出了真面目。疯了的艺术家拉拉(刘索拉饰)被送到疯人院，妞妞、叶太太和睡遍半个北京城的琴琴(李勤勤饰)走在清晨的北京马路上，这是唯一的开放的镜头和空间，然而忧伤而又克制的镜头掠过的却是断壁残垣，一个变动着的却也是伤痕累累的城市，一个废墟，一个恍若荒原的边地，而那四合院又像孤岛了。

　　画外音中疯子拉拉说：“我妈妈现在特可爱，每天都说一句经典，有一天她睁开眼睛说你爸爸已经死了100年了，怎么100年这个世界还没变啊，100年了怎么咱们还穿的是一样的衣服，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怎么100年以后我还躺在这张床上？”

　　100年不变。

　　纪实与魔幻

　　《看上去很美》是半自传体的小说，在改编为电影时情节基本忠实原著。王朔的小说里，方枪枪是生于1950年代末长在3年自然灾害里的孩子。虽然导演张元并未给自己的电影明确纪年，但在担任美术指导的霍廷霄为影片塑造的时代氛围里，很容易明了导演的指涉。《无穷动》的剧本则是几个女主角和导演编剧一起聊出来的，除了李勤勤，其它都是非职业演员，影片讲述的内容有不少出于即兴。两部作品都有相当充分的纪实元素，后者更是保留了不少纪录片的特征。有意思的是，这两部影片的纪实风格却不约而同制造出一种魔幻色彩。

　　方枪枪多次在梦中裸身走到暗夜里的白色雪地里肆无忌惮地撒尿，他面对的是幼儿园高大森严的红墙和红墙下整齐划一的解放军战士；他孤独地玩着旋转木马，直到蓝天红墙转成万花筒，在眩晕中摔倒在地上；媚上欺下的李阿姨装扮猩猩，他觉得李阿姨是吃人的妖怪，看着她屁股上长出了尾巴；他夜晚跑到心仪的女孩陈南燕床上睡，尿湿了她的床，被抓到后他半裸着身子站在桌子上，周围一群衣冠不整的成年女人对着他笑(此处张元删掉了小说中本来有的一位男性老园长)，镜头旋转着，方枪枪不明所以地笑，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而那笑很快转成哭，对4岁的方枪枪来说，这是一种恐怖。意大利人创作的交响乐阴郁、敏感，兼备幽默感和戏剧性，复杂而充满阴谋的动机时时出现，与故事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一个寓言。

　　魔幻本身已经无法避免地成为历史和现实的符号。只需将习以为常的细节稍加提炼，这种气质就呼之欲出。《无穷动》里，4个女人吃鸡爪时夸张的表情神态，如同做爱般欲仙欲死，刘索拉说：“每次到妞妞家都是吃鸡爪，最文雅的吃法是嘬干净所有皮肉还能摆回去，看上去还是只鸡爪，尽管是熟肉，你可以感觉到它的能量，这只鸡活着的时候肯定是只欲望特强的鸡，你看它的手指，你就能感到它什么都想给勾过来！”她在影片里穿着黑衣，就像一个女巫，她用黑纱盖着头发，神经质地发出呢喃——这是她声音艺术的一部分，在需要抒情的几个紧要关头，琵琶的奏鸣适时响起，这部影片里混杂的音乐还包括北京儿歌《水牛》以及红色儿童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4个红色公主，中年女人，颓废的精英在歌声里跳绳。一只麻雀飞入久无人入的阁楼，灰尘覆盖下是四库典籍，还有积攒的毛主席像章，麻雀扑噜噜飞出窗外——

　　魔幻，或者更准确说是一种荒诞感弥漫在声画之中，两部影片的前半段时时逗人发笑，然而后半程却逐渐沉闷、严肃，无可挽回说出一些画外音。

　　记忆与动机

　　《无穷动》的故事，贯穿了“性与城市”的主题，虽然核心人物是妞妞的丈夫，然而现实的调侃似乎只是为了给对父亲的追忆铺设框架，这部分才是真正的弦外之音。琴琴的父亲是最低一级的高干，她是他最珍爱的一个女儿，女儿出国的时候，他说她叛国；叶太太说她从小住在四合院里，觉得四合院的夜晚特别恐怖，在父亲死后，过年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拉拉说父亲入狱，她去看他，那已经是他们数年未见了，他没哭，只是说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出狱的时候，他喊领袖万岁，哭了，在他看来，是不应该为女儿动情的。长大后，他们曾有激烈的争论，拉拉拼命质疑他的信仰，他的一生，他不说话，然而她知道，她把他伤了。

　　《无穷动》里真实与虚构往往混淆界线，然而这是极其真实的一部分。4个女儿无一例外在年轻的时候背叛父辈，他们的父亲是体制内的国家干部，是红色，是信仰本身，她们以为她们逃得过，却发现一出生便被打上印记。

　　《无穷动》的编剧宁岱是宁瀛的姐姐，张元的妻子，也是《看上去很美》的编剧。他们三人都出生于1960年前后，是长大成人的方枪枪，张元与宁瀛的电影气质不同，却都有一种对于政治的敏感，在现实的电影创作环境下，委婉曲折地表达了人性的抗衡。

　　人成年前的经历总是决定他的一生，对于很多导演来说，他们的所有电影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只是装上不同的外壳。就像生于1961年的导演章明，从《巫山云雨》开始，一直执著于拍摄带有惊悚色彩的电影，参加今年柏林电影节的《结果》同样如是。广西北海的天和《无穷动》里的天一样阴沉，故事的核心是一个让两个女孩同时怀孕，却竟然叫做“李崇高”的男人，而他从未出现，永远在一种紧张的悬疑感中被寻找着。

　　章明说自己想拍恐怖片，跟他6岁时候的经历有关。“那个时候，人都很革命，都要求去偏僻的地方工作。当时县城对面的江边有个农村小学，老师都是从城里去的，我母亲也去了，我也莫名其妙非要跟着去。学校有4个女老师，只有唯一一个男的，是校长，这个校长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上吊死了，农民把他抬到学校，放在后门那儿，等他的家人来收尸。晚上老师还要办公啊，没有人敢去关门，当时第二个男的就是我，就派我去关那个门，上吊死的人很怕人的，我黑糊糊地走过去把门关上，再回来。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恐怖，现在想起来是非常恐怖的经历，这个经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个场面……所以一直有这样的情结。但是我再长大了一点，七八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些场面不光是恐怖，完全是魔幻，在一个幼小的年龄无法承受的场面活生生呈现出来。”

　　记者再问：“如果你再拍恐怖片，会拍这类题材吗？”章明回答：“现在这个社会不可能反映那样的东西，只可能变成一个动机，从潜在的动机来做一个现代的惊悚片。”——这也许是章明、张元、宁瀛共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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