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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败野人山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7月22日12:34  三联生活周刊
穿越丛林 穿越丛林

孙立人 孙立人

桥梁 桥梁

  ——记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的撤退路线

  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撤退的路线是非常庞杂和混乱的,根据战后中国、美国和日本的资料以及老兵、缅甸老人的回忆,撤退路线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五条:野人山路线、英帕尔路线、葡萄(野人山)福贡路线、滇缅公路沿线及景栋路线。撤退中到底倒下了多少官兵,至今没有精确的统计数字。根据杜聿明将军的粗略计算:中国远征军10万人,生还者仅有4万,战斗牺牲有1万多人。也就是说,有4万多将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战斗牺牲的。

  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黑暗的一页。

  ◎戈叔亚

  入缅作战概略

  患得患失的英国人在中国远征军入缅的时间上一拖再拖,导致浩浩荡荡的中国大军在入缅的道路上走走停停。结果部队到缅甸还没有来得及展开,战争的颓势就已经显露了出来,那就是仰光的失陷。

  1942年3月8日,失魂落魄的英国人像过街喊打的老鼠一般逃出了这个城市。围着筒裙的缅甸人举着日本小太阳旗夹道欢迎呼喊着“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缅甸是缅甸人的缅甸”的日本师团。打了4年仗、已经疲惫不堪的中国人拼出了血本派出最精锐部队,远离家乡来到异国和大英帝国组成盟军,本想守住这个为中国运送海外战争物资唯一的出海口,但仰光的过早失陷,导致入缅的中国部队失去了作战意义。英国人却正好相反,他们把一路马不停蹄从大老远赶来的中国人当做了帮助他们撤退的掩护部队,结果是中国人的先头车队刚到仰光以北300多公里的小镇同古,迎面就撞上了追赶英国人的日本兵团。正当中国第5军在缅甸中路准备和日军决战时,东西两线频频告急!首先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掉的英国人又在西路的油田仁安羌被日本人包围呼喊救护,随后日军装甲车队又冲散了把守东路要地棠吉的中国杂牌部队暂55师和新28师,直捣中国门户——腊戍。第5军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决斗还没有摆开架势,就乱了方寸败下阵来,甚至连回国的退路都被截断。

  部队陷入困境,军长杜聿明在选择出路时又优柔寡断怕狼怕虎,金子般珍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最后终于导致中国精锐之师第5军在泽国一片的暴雨和疾病肆虐的野人山中彻底崩溃。其他部队也只好自选生路作鸟兽散了,他们分别从几个地方撤退回国或者转战印度,沿路大雨磅礴,险象环生,不仅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追兵,而且道路泥泞、洪水猛兽、疾病丛生、断粮缺药……出国时的10万大军,经过千难万险逃出缅甸后所剩无几……

  2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野人山的故事时,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数万中国士兵的骸骨和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如此轻易地就被缅甸野草所湮没而不为国人所知?那时我如同一个沉溺于自己虚幻世界的瘾君子,到处搜寻毒品一样地寻找那些从野人山上下来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走路、吃饭甚至睡觉做梦,脑海里都被那些老人哭诉的故事塞得满满的。

  “滴滴哚哚,滴滴哚哚……这是在缅甸撤退时,雨点打在芭蕉树叶的声音,这个声音几十年来像耳鸣一样没完没了在我的脑海中,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半夜常常因为触摸到战友的尸体而惊叫起来,结果醒来看到的却是睡在旁边的老伴……”

  又瘦又小的王鉴老人的湖北话在我听起来就好像是四川话,他成天就是穿着一件风衣,带着一捆政协发行的“团结报”,骑着破单车在街上摇摇晃晃。他只要一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嘴里老是哼哼着:“我们肝胆相照,我们肝胆相照。”数十年在劳改队敲打石头,老人的手坚硬冰凉如同粗糙的树干,但是我却从中感受到他内心的温情。

  本文介绍的几位老人都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仍然心有余悸谈虎色变。

  远征军的撤退

  人们总是用“野人山”来概括1942年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败后撤退的路线,其实这是非常笼统和不全面的。“野人山”大约是指缅甸孟关以北胡康谷地及江心坡广袤的原始森林,因为这里居住着一个未开化的克钦民族支系纳加(Naga)人,故中国古称“野人”和“野人山”。当时,途经野人山撤退的中国部队中只有第5军军部、22师和96师3万多人。

  远征军撤退的路线是非常庞杂和混乱的,根据战后中国、美国和日本的资料以及老兵、缅甸老人的回忆显示,撤退路线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5条:

  野人山路线——第5军军部和新编第22师残部

  英帕尔路线——英军、史迪威司令部和新编第38师

  葡萄(野人山)福贡路线——新编第96师残部

  滇缅公路沿线——第5军军部部分、第200师和第66军的新编28、29师残部

  景栋路线——第6军第93师、暂编第55师和暂编第49师残部

  撤退中到底倒下了多少官兵,至今没有一个精确的统计数字,根据杜聿明将军的粗略计算:中国远征军10万人,生还者仅有4万。战斗牺牲有1万,也就是说,有5万多将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战斗牺牲的。在所有部队中,仅仅只有孙立人领导的新编第38师保存建制的基本完整,他们撤退中非战斗牺牲人员低于战斗伤亡人员。

  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黑暗的一页。在短时间造成如此惨重的非战斗死亡的主要原因很多,其中仓促入缅,对那里的地形和气候完全不了解是最重要的原因,使得在最可怕的雨季进入了最可怕的热带原始森林地区。而指挥官没有坚定的决心,也使得没有选择正确的路线。

  1.第5军军部和新编第22师

  ——野人山路线

  1942年5月1日,第5军军部、新编第22师、第96师和新38师近3万人及大批辎重沿着缅甸曼德勒以北铁路和公路撤退,他们原计划从缅北重镇密支那回国。但是5月8日,在得知日军占领了密支那后,军长杜聿明没有听从大部分部下的要求,按计划从密支那强行突围回国,也拒绝了史迪威和罗卓英的命令,要他们从缅甸洪马林(Homalin)进入印度(这也就是英军撤退的路线),而是要参谋长罗又伦选择穿越整个缅甸北部到达印度阿萨姆雷多小镇的撤退路线,这条路线要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和翻越群山,更重要的是,由于延误了时间,他们在撤退中遭遇了东南亚最可怕的雨季。这是众多远征军撤退中最艰苦、最漫长、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条路线。

  5月中旬,部队到达曼德勒以北500多公里的小镇曼西一个叫做莫的的小村庄,就再也没有公路了,军长下令把大炮、汽车、装甲车等一切重型装备全部集中销毁,原来乘坐车辆的1500名重伤病员就地安置(最后这些伤病员全部死亡)。部队官兵每人肩背轻装和5天的粮食走进原始森林。

  这里树木遮天蔽日、崇山峻岭、野兽出没蚊虫滋生,各种热带疾病特别是疟疾、痢疾、回归热肆虐,人烟稀少筹集粮食非常困难。到了6月初,可怕的雨季终于来临,倾盆大雨、泥石流冲刷、洪水泛滥。缅北胡康谷地一片汪洋,唯独小镇新平洋如同一个孤岛,本来一路挣扎的中国士兵希望在此休养生机等待雨季过去,但是军长下令继续前进,这样,陷入绝境的中国人可以说是遇到了没顶之灾!

  邹德安的回忆

  目前已故的邹德安老人是江苏常熟人,曾住在昆明顺成街一所非常简陋的阁楼上。生前每次我去采访,他都在做毛料子中山装,他说在劳改队里他被分到裁缝组。这样,在熨衣服的“吱吱”声中,我采访他不下20次,每次都是半天。

  我是第5军军部作战参谋。在部队正式入缅前,我就跟随“参谋旅行团”先行到缅甸同古和英国人接洽移交防务。后来一直在漂贝的军部,战斗开始后,我常常到前线。

  1942年5月1日,部队从曼德勒撤退时,杜军长要停下来看着英国人把大桥炸毁后再走。部队、印度人几十万人,军车、牛车、马车、人力车拥挤在路上。从曼德勒沿着到密支那的铁路旁边的公路北上,除了军部和22师,还有96师和新38师以及史迪威司令部和英军,经过英多、卡萨,准备从密支那回国,但是5月8日,日军占领了密支那。是按蒋介石的命令突围回国,还是按史迪威的命令沿着缅北古代的马帮路到印度?军长犹豫了很久,耽误了许多时间。

  5月中旬,最后决定从孟关撤到印度。在一个叫做“洞洞山”(曼西附近,在台湾地区的地图上可以找到)的地方没路了,只好全部烧毁车辆和辎重,点燃汽油的小兵还差点被烧死。我在半路上拣来的美式吉普也一同烧毁。在熊熊大火中,突然军长的美国林肯轿车燃烧时“嘀……”地叫了起来,好揪心唉!一天夜里,军长召集大家在篝火边喝酒,那时军委驻滇参谋团萧毅肃给了两瓶最好的法国白兰地,说是预祝我们打胜仗!现在,卫兵背不动了。“打败仗也喝!”军长说。

  不久大雨就下起来,一下就没完没了。我记得很清楚是6月3日,因为那天是林则徐的“禁烟日”。我亲眼看着士兵捆扎的竹筏在洪水中瞬间玩具般支离破碎。前面是22师64团,军部直属队在中间,后面也是22师的部队。军长要我在军部前面打前站,每天下午15点多钟,只要看到有水源的地方就宿营。开始还有吃的,后来就没有了,吃骡马牲口,吃野菜番薯芭蕉,最后吃猴子。沿途森林里,到处都是“呜……”猴子的叫唤声,很像英语“Who?”军长的文章中说“由曼西北后转大洛到新平洋”短短几个字,好家伙,我们在这几个字之间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甚至连军长也差点病死,为了抬着军长走,死的人不下20个,包括特务连常连长。

  人们说,“生”是一个伟大的过程,那么“死”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过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死亡”和“尸体”那都是具有极大神秘力量的有生命的东西。到处都是尸体。有时半夜爬到路边窝棚睡觉,早上起来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间。尸体发酵膨胀,军装撕开一个个大口子,在尸体上蠕动的蛆、苍蝇、蚂蚁不计其数,也大得出奇。在跨过一具具尸体时,看到是自己认识的人,有时也找一些树叶把他们的脸遮挡起来。我最好的朋友谢竹亭参谋就是这样,靠着大树就“睡”过去了。他的未婚妻是军政工队队员郭萍,长得别提有多漂亮了,大伙都羡慕他。还有军绘图员,名字记不清了,广西人,军校毕业。他家很有钱,从小穿的夹袄都是那种带暗花的黑缎子绸料。一路上,他把从小吃过的好东西一五一十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结果现在,他就躺在那里,手上抓着一把草。脚上的皮鞋也被人脱了。

  再往后,队伍里就出现自杀的人,开始是把枪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这是部队崩溃的前兆。后来是上吊死的,因为枪都扔了。尸体挂在树上随风飘动,很可怕的。有许多是准备修筑滇缅铁路交通工程局的工程师,四五十岁的人,他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后来走出遮天蔽日的森林,到了一个叫做大洛的村子,才第一次得到了空投的食物,结果又胀死了一些人。再后来到新平洋,看到了许多逃难死去的印度难民。一堆堆的尸体聚集在几间茅屋里,有女人的长头发和印度人使用的器皿,臭气直上云霄!一辆辆印度人的破牛车东倒西歪地遗弃在路上,一副副牛的骨架仍然忠实地坚守在拉车的岗位上……很像是罗马古战场。新平洋已经有英国人的收容救济站了,我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最后翻越高山时听到了小火车的叫声,那是我们的最后目的地——印度的雷多!因为那里才有火车!那时已经是7月末了,1万多人仅剩下2000人。后来修公路时,只要看到有尸骨的地方,就说明路走对了……

  野人山

  中国著名诗人穆旦写过一首字字刻骨铭心的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其中有一句是: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穆旦是西南联大的老师,编入远征军作为翻译。他回到学校后很久都未和同伴说过途中所发生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和大家说呢?我总在琢磨。我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前身就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所以,穆旦可以说是我没有见过面的师长。

  穆旦行走的路线就是杜聿明将军率领的第5军军部和新22师的撤退路线,也是我多年一直苦心研究的野人山路线。这条路线距离很长,从部队弃车徒步行走的起点缅甸曼德勒以北大约500公里的曼西莫的村,直到印度的阿萨姆邦小镇雷多,距离有650公里。第5军出发时有3.5万多人(途中新编38师和第96师改走其他路线,剩下1.5万人),大致历时114天(史迪威小队和孙立人率领的新38师撤退印度仅仅用了18天)。

  最后生存下来的仅仅剩下2000多人。

  如果粗略计算一下,得出的数据如下:

  平均每天死亡:131人

  平均每公里死亡:23人

  死亡率:86%

  “死亡率高达86%!”中国人常常说“九死一生”,那仅仅是一个形容。而他们却几乎在数学上接近了这个形容词。

  “每公里死亡23人”,也就是每43米就有一个士兵倒下。这也仅仅是我计算的平均数。穆旦的诗歌的名字是“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就是说,在胡康谷地死亡最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人山”。野人山是650公里中的最后一段,距离大约100多公里。那这最后一段死亡的情况怎么样呢?许多老兵都有回忆,在网上也可以看到,但是没有一个人把死亡的人数具体量化……

  但是有一位外国人却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白纸黑字地写道:

  我要去看一看那一段路,那里有许多中国第22师的士兵阵亡……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向Mu Bum山艰难地攀登。路况还是很好,逐渐上升。开始我们看到了不会超过50或者60具中国人的骨架,但是现在我们发现每100码就有10到30具骨架堆积在一起。……”(1码=3英尺=0.9144米。)

  ——摘自《缅甸外科医生的归来》(Burma Surgeon Return)第72页。

  记载这段中国历史黑暗的一页的外国人是戈登·希格雷夫(Gordon Seagreave),他是著名的美国传教士医生,一生在缅甸工作,后来他跟随中国驻印军反攻缅甸直到战争胜利。需要说明的是,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时,他的医院成为中国远征军的野战医疗队。大撤退时也有他的踪影。他和他的医疗队是追随史迪威一同撤退的,徒步行走大约用了17天。

  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22师撤退的路线也就是修筑雷多公路过来的路线。后来我在英文资料中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从新平洋(Shingbwiyang)通向雷多的马帮路上撤退的人有数十万印度、缅甸和英国难民,西方称为“难民小道”(Refugee Trial),也叫“东轴线”。这条路人多,英国人就要求中国人从另外一条陌生的路撤退,这条路线要穿过更加陡峭的山脉,也就是所谓的“西轴线”。本来英国人把最容易走的路线留给自己,结果他们打错了算盘,因为东轴线走的人多,道路非常泥泞,而且要穿越更多更宽阔的河流,沿途死去的人就更多。据英国人非常粗略的估计,在难民小道上死亡的印度难民有10万人。

  “难民小道”和中国人走的“西轴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人山。

  那么在“难民小道”上逃跑的印度人的情况怎么样?希格雷夫在同一本书中也有记述:

  在(我们进入缅甸的)第一天,(一年前印度难民的)尸骨越来越多。在宿营地篝火的地方,数百尸骨堆在一起。水塘边也有大量的尸骨,可以看出是难民崩溃的地方,尸骨都是四肢张开的。山脚下,尸骨比半山坡上的多,山上的尸骨看起来死亡时非常痛苦:一些没有塌陷的窝棚里都有10到20具骨架。从这些腐烂的布料和人体骨骼辨别性别、年龄和民族,对于外科医生的我并不困难。我看到一副孩子的骨架外裹着一套精制的英国服装,有的孩子的骨架套着咔叽布的短裤,我感到他们就和我的三个孩子差不多大。他们是英国人、英缅混血人和印度平民,以及军人。

  中国第22师走“西轴线”,这要穿过更加陡峭、更加高的山脉。后来在一处阴暗的河流边,我们非常恐怖地看到了中国人的头骨一排排就像是石梯。

  尽管我们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尸骨,但是我们连在这条难民路上死亡者的一小半都没有看到,因为更多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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