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玮 她爷爷60岁退休那天是被解放牌两吨平头卡车欢送回来的，车上安放红肚大鼓一台，黄铜锣钹几扇，全手工制造喜庆气氛的退休欢送班底一车斗。因为卡车一路敞篷而来，仪仗队员个个不免风尘仆仆，发丝凌乱，为了时刻维持重心的需要，腰腿下盘还隐约酸痛，但手下却因新村里围观的人群渐渐壮大起来而不得不加紧鼓点；而锣鼓这一闹翻了天，街坊间便更是倾巢而出轧起了闹猛，卡车上下的情绪便这样拳来脚去地高飙起来。本来有点走形式的场面一旦有了巨大的声响和渐渐加厚的人群，便会一无例外地缓缓游离出本来的主题。
她爷爷本来很为自己要做主角这件事而忐忑不安，可就在那人声和锣声共振到最响亮的瞬间，他把那颗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原来这欢庆现场，基本上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只是这场盛大演出中，出场序排在第一位的群众演员而已。那张在仪式高潮时所颁的“光荣退休”状后来便一直停在卧室墙头，并最终和先前已在墙上的泛黄家庭合影、老人家先父先母的遗像、若干纺织女工在织布机前亲切交谈的年历画、以及终有一天，奖状主人自己的遗像一道，共同拼出一幅家史拼贴画。
20多年后，她爸的60岁退休时刻趋于安静，敲锣打鼓送退休不复流行。他只需把私人物品统统收罗在纸箱里，一个人踱出单位大门，如同旧京戏舞台上那面无表情的“检场”：一场戏演毕换场时，默默走上舞台，将不用的道具换下，再默默走下舞台，就此宣告新篇章。她爸跳上一辆坐了40年的公交车，那一小时的返程让他迅速完成了由黑到灰到灰白的四十年时光走廊的穿越。围绕退休的活动同样低调，好像一场手脚利落的交割：老同事们自发凑分子送上实惠礼品若干，他则以等值的规格回请大家吃顿饭，便告银货两讫。最后幸亏还有个在北京的协作单位，倒还残留着一点旧规矩，闻讯特意给她爸邮寄来一枚22×28厘米的铜牌，上刻规规矩矩的楷体字：“某某某同志退休留念”。他把实惠类礼物分赠了小辈，唯独保留了那块有工作痕迹的牌子，并将其安置在奖状红的绸缎上，卡嚓卡嚓横拍竖拍了好多张铜牌特写照，好像他的退休直到这枚东西的抵达终告生效。
她目前尚30岁不到，却已暗簇簇为退休之事盘算，目标便是40岁之前退休。为实现目标，她在财务经理的正职外，还为几个初创的高科技小公司做账。她对这些外活的工钱要价不高，但一概都要求丰厚的公司股份，将来只待这些公司中的一个摇身上市或被海外财团收购，她便押对了宝，这辈子就再也不用营营役役为斗米操劳。她连退休派对怎么搞都已有蓝图：地点将在她曾经工作的城中心那幢有如宝鼎的摩天商务大厦屋顶，退休派对上没有40岁朝上的人，如有个别头发雪白的，那定是为了配合退休派对这个主题特意染就的。来宾不许送礼，且都会收到一份精美礼品，她为他们不得不继续滞留在职场而深表同情，因此应当她送礼给大家才是硬道理。一架直升机将在退休派对高潮时缓缓停落人群，直升机会把她从这座灰蓝玻璃山巅上抄起，再把她放落到某个吃不准读音的广阔墨绿岛屿。直升机螺旋桨飞转时的轰鸣声，定将让她回想起爷爷告退时的锣鼓声、爸爸告退时的快门声，特别响，非常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