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记者于津涛/大连报道

　　哈根斯的展

　　10月14日，冯·哈根斯(大连)生物塑化公司地下尸体冷冻固化车间。

　　100多个巨大的铁皮箱叠摞着，排成几个纵列。这些铁皮箱里装着用酒精及福尔马林溶液浸泡着的人类遗体，每个铁皮箱上都用红漆标示了号码。

　　"这些人体标本都是进口的，每个铁皮箱里平均有两具人体标本。"在哈根斯向《瞭望东方》介绍的同时，两个工人合力启开一个铁皮箱盖，两具被白色尸布包裹的尸体在溶液里漂浮起来，看不清尸体的面部和性别。

　　这些尸体从海路或空中被运到大连后，便保存在这里。车间对温度和通风有着严格的要求并严禁吸烟，因为酒精和甲醛都是易燃品。甲醛还是一种慢性中毒药物，车间的墙上贴着"严防中毒"的白色警示牌，并提示工作人员在操作时应戴口罩。

　　目前，哈根斯大连公司有一个研发中心以及固定、解剖、锯切、脱水、脱脂、定型硬化6个标本制作车间。

　　解剖和定型硬化两个车间是公司的核心所在。

　　尽管预先已有了心理准备，进入解剖车间时，一溜排开的20余张解剖台还是令人有一刹那的眩晕。

　　解剖是人体塑化标本制作的重要环节，所有的人体塑化标本都必须以遗体为基础"原料"，解剖后再经过脱水、脱脂、定型硬化等一系列环节，尸体就成为了一具完整的人体标本，绝非一些媒体所说的"人造"，更不是某媒体所说的"塑料"制品。

　　解剖人员一言不发，聚光灯打在尸体的某个器官上，触目惊心。一个老人正在临窗的解剖台前用电锯切割开一具遗体的头盖骨。老人原为大连医科大学教师，退休后被返聘到哈根斯公司，负责解剖车间的工作。

　　这里的解剖技术人员几乎全部毕业于国内医学院校的临床医学系，30出头的生产部负责人丁娜女士毕业于大连医科大学，已在哈根斯生物塑化公司服务了3年。

　　"一样拿手术刀，医生救死扶伤，我们则是人体标本加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我之所以放弃了医生的职业理想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是一项新技术，从事这项技术的研究对我来说可能更有意义，因为它彻底颠覆了我的思想。"2000年毕业于苏州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王超对《瞭望东方》说。目前他是公司尸体冷冻固化车间的一名技术人员。王超也是一名遗体捐献志愿者。放弃医生的职业选择来到工厂成为一名技术人员，王超似乎没什么遗憾。

　　"你更想看哪一部分？"哈根斯对记者介绍完人体塑化标本的制作流程后反问记者。"当然是固化定型车间。"记者回答。

　　"Very good!"哈根斯竖起大姆指，"你是第一次看人体标本吧？你很有勇气，我的固化车间才是创造的策源地。"

　　记者随后与哈根斯先生走出解剖车间，来到地下室。

　　七八具各种造型的人体标本被钢丝牵拉着，正在进行最后的定型硬化工作。"他是这里的技术权威，"哈根斯向记者介绍，"海瑞斯先生，他是俄罗斯人，我最好的搭档，风靡世界各地的人体展的许多造型都是他和我一起创造的。"

　　运到定型硬化车间的标本已经进行完了最关键的多聚物渗透程序，这里要做的就是对标本进行造型设计。

　　目前正在设计的标本造型是为下一次美洲展作准备的，已经有三四具初具形态。"你最好不要在文中描述我们的标本造型形态，"哈根斯说，"现在这还是秘密，我们要再次制造颠覆性的效果！"

　　事实上，2002年11月21日哈根斯先生在英国伦敦东区一家艺廊举办了一次公开尸体解剖演示，其效果已足够惊世骇俗。这成为英国170年来的首次公开尸体解剖演示，整个过程还进行了电视现场转播。据英国报纸报道，当时大约有500名观众买票入场观看，他们不仅可以观看解剖过程，哈根斯还将切割下来的尸体器官放在托盘上，传给他们近距离"欣赏"。

　　据悉，冯·哈根斯教授解剖的尸体是一位72岁的德国商人捐献的，这名商人在晚年经常酗酒和吸烟。

　　尽管事前英国当局已发出警告，哈根斯及提供表演场地的艺廊可能触犯刑事条例，而警方也采取了适当行动，但哈根斯坚称，他不会因受到警告而停止。

　　英国解剖协会的罗杰博士表示，在公众面前进行解剖存在伦理和道德上的问题。他说："我想他(哈根斯)采取了错误的方式进行这次解剖。怎么让公众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我想可以通过其他的方法去进行。"

　　在此次公开"人体解剖秀"之前的5个月，哈根斯已在英国伦敦亚特兰蒂斯艺术馆举办了"人体世界"展，展期长达半年，展出25件完整的人尸和175件人体器官组织。

　　该展览在英国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观众称，这是一个"不知羞耻的怪诞的展览"；有人质疑哈根斯：究竟是做尸体解剖研究，还是用令人恐怖的手段招徕观众？一些看过展览的人说，他们感到毛骨悚然，还闻到一股酸臭味道。哈根斯则申辩说，他的展览有一种潜在的"魅力"，"富有教育意义"，使人们能了解自己身体的结构以及各个组织是如何工作的。

　　英国政府当时也曾试图禁止这个展览，并调查这个展览是否违反了1984年发布的尸体解剖法案，但尚未找到禁止这个展览的充足法律根据。

　　据英国《卫报》报道，在此展览举行期间，伦敦一名51岁的大学讲师吉奥夫·李来到艺术馆，对准一具名为"器官捐献者"的只剩下肝脏和皮的男性尸体骨架举起锤子，将其砸个粉碎。

　　在警方的质讯中，吉奥夫表示展览太让他感到恶心，一具展出的无头男尸则仅存皮和骨架，"骑"在一具马的尸体上，手里捧着自己的头颅。他说："我看到展览后，坐了一整夜想这个问题，最后决定砸碎其中最昂贵的尸体，目的是想让大家知道，我们不能把尸体用于商业展览。"据哈根斯表示，该标本价值3万英镑。

　　展览还引起了艺术家们的争议。开展时就曾发生过一个插曲：来自坎布里亚郡的艺术家马丁·威尼斯朝一具孕妇尸体扔纸屑，指责这是"怪诞的展览"，因为展出的孕妇肚子被剖开，7个月大的胎儿露了出来。

　　有艺术评论家称，"这是黄色小报式的垃圾，是一个半瓶醋的拙劣的作品"，"(哈根斯)是典型的曝露癖，打着破除禁忌幌子赚取金钱。"

　　美国殡葬协会公共关系管理人凯利·史密斯指出："如果展出尸体，必须征得死者亲人的同意，为科学和教育的目的而展出尸体与以娱乐目的展出尸体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界线。"

　　对哈根斯的"人体世界"展览反应最强烈的是犹太人。在德国，自展览开办以来，犹太人领袖就一直试图通过法律手段，强行终止展览。

　　柏林犹太人组织的负责人安德里亚·那卡玛将哈根斯的展览与大屠杀并论，声称他干的事大大玷污了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圣洁。一些宗教团体联合起来组成了针对展览的反对派，认为"人体世界"是利用公众的好奇心把人的尸体拿来从事商业活动，有损人的尊严。

　　德国联邦最高法院院长欧内斯特·本达极力反对哈根根斯关于"人的尸体只是物品"的说法，他反驳说，人的尸体并非一般物品，必须对其进行严格控制。本达还认为，尽管哈根斯教授在许多死者生前就和他们签下合同，许多作品又是根据死者遗愿做成的，但在法律方面，他可能是违法的。

　　但也不乏一些公司对此做法表示出浓厚的商业兴趣。

　　采访中，《瞭望东方》询问哈根斯如何应对来自世界各地的指责，哈根斯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表格:尸体和标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尸体是有身份和个性的，能够腐败，在法律意义上不能使用，也不能作为商品出卖；而人体标本是没有身份和个性特征的，经过生物塑化的产品能够保存几百年不变，而且作为标本，它也可以当作商品进行买卖。

　　"在通常意义上，标本是没有种族、民族的区分的，也没有个性，我们在处理一具标本时，已经完全抹去了他的社会痕迹，将其处理得更像一个艺术品。这时候，我考虑得更多的是创造性和标本揭示的科学意义。"哈根斯说。

　　哈根斯信奉人文主义。他强调自己是医学博士，他从事了20余年的人体生物塑化工作创造了"解剖知识的民主化"，他肯定，这种民主化可以抑制人的暴力倾向。

　　对于人们参观"人体世界"展览的动机，哈根斯公司自己也做了调查。哈根斯公司在每一次展览的出口处都放置了留言簿，以供参观者书写对展览的感想，传达自己的观点。仅在德语区的曼海姆、维也纳、巴塞尔和科隆，留言者人数已超过7万人。

　　哈根斯公司委托的调查机构从7万条留言中提取了5%进行技术分析。结果表明，"大多数参观者对展览作出了正面的评价。赞成者的声音以63.8%的绝对多数盖过了12.1%的反对者，当然有将近1/4的参观者(24.1%)未作评判。"

　　对完整造型的人体标本(大体标本)，39.9%的参观者认为其不具备美感，23.1%表示赞成、18.5%反对。为数众多的参观者针对有关怀孕、胚胎的发育过程、畸形胚胎和胎儿的展品发表了评论，17.8%的留言者考虑到了伦理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关于公开展出塑化尸体是否会损害人的尊严。其中有8.5%的留言者认为展览不会危及人的尊严，另有9.5%的留言者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一位医学教授从伦理学角度提出了批评意见："死去的人不是什么展品，我们应该敬而畏之。"

　　但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参观者认为，"展览是完全符合道德规范和虔诚的,比如所展示的胚胎在母体子宫里的发育过程，显示了胚胎在早期就已发育成型，这样可能会阻止妇女堕胎。"

　　一些人反对天主教会对展览的批评，认为展览传达了科学启蒙和人本主义的思想。一位医生说，如果不是挣脱了中世纪宗教教条的束缚，就不会产生解剖学。

　　差不多有一半(47.3%)的留言者评论了展览的教育意义；45.7%的人认为收获颇丰。塑化标本的直观性备受推崇。

　　许多参观者强调，器官彼此之间的位置一目了然。解剖学和自身疾病的病理学一下子变得通俗易懂。若干参观者表示，以后将对自己的身体投以更多的关注。由于自身因素导致的损害(吸烟者的肺)尤其怵目惊心,众多女性参观者还就怀孕期间胚胎和胎儿的发育过程展开讨论。只有极少数的参观者认为展览无聊和缺乏趣味，或认为计算机模拟教育的效果更为显著。

　　留言簿上至少有12.6%的留言涉及了人类学和哲学的高深领域。

　　一位19岁的大学生和23岁的牙医助手留言："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死亡的原因。但是展览赋予了他们的死亡一种深层的含义。"

　　但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人认为，"这些死者满世界转悠，被众人围观，他们的灵魂焉得安息？"

　　调查机构最后进行的总结性评估得出了如下结论：留言者对"人体世界"所持的态度充满了矛盾。

　　哈根斯先生正在世界各地进行的"人体展览"仍将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争议的对象。作为人类改造自然和自身的一项新技术，如同转基因和克隆，这本身并无问题，关键是技术后面的社会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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