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沈嘉禄 (记者)

　　作为大世界的创始人，黄楚九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一直以“滑头商人”的形象出现在各种文本中，脸谱化、漫画式的描写常令人喷饭，但谬误甚多。对黄楚九的评价，多少折射出长期来主流意识形态对商品经济及商人的偏见，尤其是像黄楚九这样善于利用游戏规则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海派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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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世界开放的日子里，细心的游客一定会看到门口挂着一张泛黄的肖像，他就是大世界的创始人黄楚九。这张肖像的出现应该是个信号：历史终于对黄楚九有了一个评价，虽然它还有点模糊不清。

　　“建国以来的半个世纪里，对黄楚九的评价一直是不公正的，甚至是漫画式的”，对旧上海颇有研究并曾写过《大亨》、《大世界传奇》的上海老作家沈寂对记者说，“最大一顶帽子就是‘滑头商人’，各种版本的传说很多，都有点像大世界里演出的滑稽戏，时间一长，黄楚九就成了旧上海不法商人的典型。”

　　沈寂又说，其实在老上海的方言里，“滑头”两字确有“狡猾”的含义，但又常作聪明解，意思是善于利用游戏规则达到某种目的。比如旧上海有“三个半滑头”之称：黄楚九、钱庠元、施十滴和“半个滑头”吴鉴光。钱庠元被舆情指认为是卖假药的，施十滴生产的痧药水因为做虚假广告而名声不佳，吴鉴光是一个替人算命的瞎子，有诈骗的嫌疑，那么在民间口头文学里，黄楚九与这些人为伍，行状就令人怀疑了。在新中国的民间词典里，“滑头”不容置疑地充满了“奸滑、狡诈、欺骗”等贬义。无奸不商，无商不贪，黄楚九的发家史成了形象的注释。

　　但是黄楚九对于近代上海的存在或研究价值来说，是不容忽视的。研究上海开埠以来的奇迹和上海人的性格，或绮丽驳杂的海派文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人物。

　　关于黄楚九的历史，也许有不少书籍可以查看，但常以道听途说为依据，以讹传讹，犹如镜月雾花，读者一般难以判断。

　　为还历史的真面目，黄楚九的曾外孙女、现定居珠海的珠海一中高级语文教师、作家曾宏燕女士奔波于全国各地，5年里单是往返于珠海上海就不下几十次，采访了在世的当事人，并查阅大量资料，撰写出一本30万言的黄楚九传记，以翔实可信的材料对几个关乎“滑头与否”的问题作了澄清。

　　艾罗补脑汁是不是假药？

　　黄楚九于1872年出生于浙江余姚，父亲是个中医，他少时随父亲行医，积累了一定的医药知识。黄楚九15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就随母亲迁居上海，每天到茶楼兜售眼药。后来他曾自制戒烟丸等一些药丸散丹在城隍庙内设摊出售。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后就在上海县城内开了一家颐寿堂诊所，专门治疗眼疾。1890年，黄楚九将诊所迁到法租界，改名为中法药房，除了中成药外还兼售西药。1904年，中法药房迁到汉口路后，他于次年推出了一种新药，这就是艾罗补脑汁。

　　在一般的文字记载中，都说黄楚九利用了初沐欧风美雨的上海人崇洋迷外的心态，取了这么一个洋名，并在药瓶上设计了一个洋人的头像，还冒充艾罗的“亲笔签名”。如此操作居然一炮打响，发了一笔大财。而艾罗补脑汁其实是吃不死也吃不好的颜色水而已。

　　此时有一个在沪行医的葡萄牙人，名字就叫艾罗，他认为黄楚九的艾罗补脑汁影射了他的名字，于是跟他打起了官司。

　　而黄楚九的辩解是，艾罗是英文yellow的译音，代表黄楚九的姓氏，因此官司判黄楚九无罪。

　　事实并非如此。据沈寂先生说，艾罗补脑汁是以中药为基，加了点西药的一种补剂。西药原液是从法商凯利士洋行定购的。它的主要功能可能有补气、定神的作用，价钱比较贵。沈寂儿时也服用过，“色呈浅咖啡，味道有点甜。一直到建国后，艾罗补脑汁在市场上还有。”他说。

　　至于黄楚九与葡萄牙医生的那场官司，沈寂则讲了一个故事。艾罗补脑汁行销一时，突然冒出了一个自称是艾罗儿子的外国人。他找到黄楚九后称其父临终前曾说过，补脑汁的配方交与你后，至今也没有得到他应得的那份红利。黄楚九吃了一惊。但很快明白过来，其时也，上海这座冒险家的乐园里有不少外国“瘪三”混迹其中，寻找发迹的机会，沙逊、哈同之流这就是这样“大”起来的。于是他当即口呼小艾罗，带他到处游玩，还领他到自己经营的中法药房去“考察”，逢人便说“小艾罗来了”。结果全上海人都知道艾罗的后人找黄楚九要钱来了。玩了几天后，黄楚九向小艾罗摊牌，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张纸，是黄楚九与艾罗的合约，并有艾罗的“亲笔签名”。合约表明，黄楚九已将艾罗应得的那份红利交付了，以后任凭黄楚九使用配方。所谓的小艾罗一看，顿时傻了眼，他压根儿也想不到，黄楚九居然将计就计，凭一张纸就治了他。

　　从此，民众以为真有艾罗其人了，补脑汁于是更加热销。

　　马占山牌香烟是不是黄楚九生产的？

　　不少谈及黄楚九的文章，都会说到马占山在“九一八”后成为抗日英雄，黄楚九就利用民众的爱国情怀生产了一种马占山牌香烟，行销一时。不料随即有消息从东北传来：马占山投靠了日本人，成了汉奸。于是黄楚九的香烟就没人要了，重大损失之外，还落了个天大的笑柄。

　　曾宏燕告诉记者：其实说故事的人忽略了一个基本史实。马占山成为喧噪一时的抗日英雄是在1931年7月的事，被日本人收买则在1932年，而黄楚九是1931年1月19日去世的。那么这笔账为什么会算在黄楚九的头上呢？其实是一种误传，只当是“大世界的黄老板”生产了马占山香烟，其实此时大世界已被另一个黄老板霸占了，那人就是黄金荣。

　　记者通过史料了解，马占山半年后就跟日本人闹翻了，再次给日本人以沉重打击，后来还到过延安养病，毛主席设宴为他接风。解放战争中他弃暗投明，为北平的和平解放起了重大作用。

　　那么黄楚九究竟做过烟草生意吗？做过，而且做得相当漂亮。上世纪初，英美烟草公司的红锡包香烟大举进入上海，垄断了市场。黄楚九遂向外商购进烟丝，再成立了一个大昌(不是传说中的福昌)烟草公司，自行包装后投放市场。他设计的广告颇有创意：第一天在报纸上整版篇幅刊登一只红蛋，第二天红蛋生出了两只小手，第三天又生出了小脚丫子，最后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于是黄楚九的“小囡牌”香烟正式登场。由于这个品牌深受民众喜爱，烟丝质量也不差，一下子风行市场。碍于黄楚九的名声，英美烟草公司还不敢停止供应烟丝，最后只得出高价将他的品牌买下来。有人说黄楚九设计广告请的是当时的影戏大王张善琨，曾宏燕考证后发现这也不符合史实，张当时还年幼，不可能经手此事。

　　黄楚九有没有出卖简氏兄弟？

　　也是说到烟草经营，还有一种说法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南洋烟草公司的简照南兄弟后来也进入上海发展，打破了外商的垄断，与英美烟草公司平分秋色。

　　英美烟草公司就利用国人的反日情绪，将简氏有日本国籍一事透露出来。民众遂以为简氏兄弟是日资企业，在抵制日货情绪日益高涨的形势下，这是致命的一招。

　　至今还有不少文史材料上说，英美公司给了黄楚九40万元，叫他到北京北洋政府的烟草专卖局行贿，取消南洋烟草公司的执照。而黄楚九私下吞掉了20万元。

　　最后简氏兄弟只得退出了日本籍。

　　“写文章的人太缺乏耐心了。”曾宏燕在她的书房里打开手提电脑让我看她收集的报纸复印件，“如果多翻几天的报纸，比如《申报》，就会发现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原来是南洋烟草公司内部出了奸细，有一个姓陈的高级职员，将简氏兄弟双重国籍的事透给了英美烟草公司，并投靠了他们。后来报上都点了名的，此事与黄楚九无关嘛。其实，香烟仅仅是黄楚九的一个小小的副业，他主要是为了在大世界销售，而且他在烟草方面是小本经营，和简氏兄弟的大企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若说是行业竞争也是荒谬的。不过，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当时确有人蓄意给黄楚九抹黑。”

　　大世界倒闭是因为投机失败吗？

　　黄楚九在他事业的顶峰时，涉足许多行业，房产、饭店、医院、戏馆甚至公墓也有，人称“百家经理”。但后来黄楚九涉足航运业，从荷兰船商安达公司订购了两条海轮，但恰逢世界性经济大萧条，海运业首先受到打击。黄楚九想取消合约不成，陷入了窘境。在资金链出现绷紧的情况下，社会上又传出流言，黄楚九的日夜银行立即出现了挤兑风潮，而黄楚九只能让大多数储户提出10%。不久，内外交困的黄楚九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于1931年初留下60万元债务辞别人世。黄死后，储户大闹日夜银行，最后大世界只得盘给了黄金荣。从此，大世界前加了“荣记”二字。

　　曾宏燕根据她的研究发现，日夜银行的倒闭，有资金链断裂的原因，但并不像有些文章所说是投机失败，深层次原因是黄金荣从中作怪。黄金荣觊觎大世界已久，但黄楚九也是沪上实业界名流，不能在阳光底下动手。所以趁机放出空气，造成日夜银行挤兑风潮。黄楚九死后，核算的债务不过60万元，这在许多书中都是比较统一的看法，而以黄楚九的财产计，又何止60万元？曾宏燕打开电脑让记者看一份清单，上面罗列着黄楚九在上海的一百多家企业。“若以这些企业抵债，还会不够吗？何至于落得个倾家荡产？关于黄金荣，事实上，黄楚九在法租界经营大世界时，是非常‘孝敬’这个前巡捕房头目的，在日夜银行还给他专门建了账户，每个月都会给他数目不菲的进账。但黄金荣并不满足，他要的是大世界。最后，黄楚九去世后，由于日夜银行风波，硬是将黄楚九一生积累的大笔资产毁之殆尽，也给黄金荣霸占大世界创造了条件。我查了日夜银行事件经过的有关历史资料，根本没有资料证明黄金荣确实花钱将大世界盘下，更没有资料证明黄金荣是大世界的投资人或债权人。从日夜银行风波的整个过程中，都可以感受到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阴谋，这只手是谁？很明显，就是从日夜银行事件中无端收益的人。其实，明眼人只要从‘黄楚九善后处理委员会’在几天里，三大亨中虞洽卿、王筱籁相继退出而导致丧失处理权这一事实中都可以看出来。大世界是如何到黄金荣之手的？在法租界的法院还没有对大世界做出处理意见时，也就是说，大世界的产权还属于黄楚九家产的时候，黄金荣已经把‘荣记大世界’的牌子换上去了，这不是强行霸占又是什么？我想，只要去查查当年的史料，这些都会清楚。”

　　“不少书上说大世界是盘给黄金荣的，这不符合事实。黄金荣一分钱也没给黄楚九家。有的书上说他是大世界最大的债主，似乎他是最大的投资人，也不符合事实，他是靠卑鄙手段霸占大世界的。”曾宏燕作出这样的结论。

　　大世界换了老板后，就出现了妓女、流氓、黄牛、皮条客、拆白党等各色人等，一派乌烟瘴气。这是不能算在黄楚九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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