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生这样看书记省长荐书
文/岳昕
领导干部“走基层”，总要与青少年朋友接触，也就免不了俗，开张书单，或者推荐一两本书。岁末年初，和“领导荐书”相关的，至少有这么两档子事儿：其一是2015年12月，湖北省委书记李鸿忠作出批示，向全省大学生推荐《有一种青春叫奉献》一书，号召他们学习2004年感动中国人物徐本禹的志愿服务事迹；其二是2016年2月，安徽省委书记王学军临近春节走访贫困户卢坤富家，赠与其上初三的女儿卢玉洁《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鼓励她早日成为国家栋梁。
咱们先从头一位书记谈起——这不是李鸿忠第一次荐书。自2012年以来，他已经向全省人民推荐了16本书，包括《历史的轨迹：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说能》、《中国梦》、《兴国之魂》、《感动的力量》、《聚焦中国经济社会大转型》、《互联网时代》等；而给大学生推荐的《有一种青春叫奉献》，倒也延续了李鸿忠荐书的一贯调性。可身为大学生，我还得斗胆说一句：书记您推荐这种书，也真是醉啦！
我也是听着徐本禹的故事长大的；他的贫寒出身与支教事迹也的确在我们同龄孩子心里留下了印象。生活中的徐本禹，据他自己说，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有缺点，很急，“有次看小孩学不会，就摔书”，后来才慢慢降低了语速；在没电的地方呆了半年，“太向往武汉，一下火车就像到了天堂，高兴得喝了一瓶白酒”；回母校华中农大做报告，第一句话是：“我很孤独，很寂寞，内心十分痛苦，有几次在深夜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我快坚持不住了……”
不过，《有一种青春叫奉献》中的徐本禹，可比上面那个徐本禹“厉害”多了。书中几乎都是这样的描写：“一个月下来，学校发给徐本禹50元钱，第一次拿到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工资，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当时就从中取出7元钱买了两斤瓜子跟同学分享。不久，徐本禹所在的学院组织了给山东费县一个叫孙姗姗的女孩的募捐活动，他立即将勤工俭学挣来的50元中剩下的43元钱全捐了出来。徐本禹后来回忆道：‘钱捐出去以后，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是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个徐本禹是立体的，一个徐本禹是扁平的；后者是过滤了“七情六欲”的典型，“我们中国梦的大厦”上的一块砖。
再让我们看看安徽省委书记王学军给初中生推荐的这本《红岩》——一提到江姐和小萝卜头，读者诸君就有印象啦。“好人”高大全，“坏人”下三滥；随手一搜，就能看到各大作文网站上中小学生就这些故事写的读后感，在这里仅摘一句：“当读到他(小萝卜头)被敌人杀害的情节时，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真想捉住刽子手杨进兴，痛打他一顿，以解我心头之恨。”
不知读者诸君会怎么看；至少我读完诸多这样的感想，深感恐极。小小年纪，对“革命”“阶级”与“斗争”这些观念完全没有理性的认识，就被暴露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夸张文字里，还没有学会爱，就先学会了恨。
这个寒假，我也给自己开了书单，其中有一本书是卢梭的《爱弥儿》。卢梭在这本书中详细阐述了他作为爱弥儿导师的一整套教育法则，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孩子掌握的观念，即使很少，也必须准确、发自内心、不含偏见，“所有的知识都真正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其中没有一样是一知半解的”。要做到这一点，就万万不可颠倒教育的顺序：先爱自己，再爱周围人；先学自然，再学社会。
直到爱弥儿已经到了高中的年纪，卢梭才开始给他讲历史；而他对爱弥儿历史读物的选择，同样极其讲究：“对一个青年来说，那些一边叙事一边又加上自己的评语的历史学家，是最坏不过的了。事实！事实！让青年人自己去判断好了；要这样，他才可以学会了解人类。”身为启蒙思想家，卢梭当然可以很轻易地给爱弥儿讲一大套场面话；但他清楚这样做的代价——增长孩子的偏见，损害孩子的自由。
所以，要我说，领导干部给青少年朋友荐书，是一门大学问。像上面两位书记推荐的这类书，写人物刻意片面，写事件二元对立，时时处处在历史叙事里插入“自己的评语”，再加上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不仅征服不了我们年轻人的心，反而容易引发反感。不信？请您走进中关村图书大厦，看看最显眼位置那团大红色封面的书，问问身旁的年轻人：这样的书，你会不会买？
或许可以这样做：给小一点的孩子，多推荐美好的诗歌与散文作品，让孩子们体会世界的美好，从自爱逐渐延伸到爱身边的人；给和我们差不多大的青年，多推荐社会科学类的经典著作，像不少官员也在读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让我们年轻人认清社会的不公，同情“我们也难免遭遇的那些痛苦”，学会理性观察与分析社会问题的基本方法。
市面上受读者喜爱的流行小说，有一些也值得推荐。湖南省省长杜家毫就曾推荐过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大清相国》。有意思的是杜省长的说法：推荐大家读《大清相国》，就是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以及王岐山同志的指示要求，从中接受警示和教育……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王岐山书记没有推荐《大清相国》，杜家毫省长还会推荐吗？该书以康熙王朝的官场斗争为背景，尽管也有历史研究者质疑该书的部分历史细节，但书中的内心戏依然令读者期待。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王跃文同时以当代官场小说闻名，据说其作品在十来年前还曾遭到时任湖南省省长的批评(此说参考了湖南岳阳贺伟奇先生的网文《官场小说越热销，折射出政治改革越必要》)；由批评到推荐，这也算是真实官场上的一点进步。
当然，咱一码归一码；杜家毫省长的荐书理由中亦有可商榷之处。比如，“陈廷敬身上所体现的能力素质和道德修为令人敬佩，作为共产党人，应当比陈廷敬的境界更高、理想更远大。”想当年，晚清疆吏刘坤一就曾作诗怀念其湖南老乡曾国藩：“事事不能及古人，立身窃与古人类。事事无殊于今人，居心却与今人异。”刘坤一的话外音是，后来居上，不让古人，才是应然的状态；但反观现实，或许更多是今人不如古人，所以才要像杜省长提示的那样，努力读书尚友古人，多识前言往行，如此方可免“一蟹不如一蟹”之讥。
要我说，无论给哪个年龄段的青少年荐书，都有必要记着一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首师大哲学系的陈嘉映老师的分析明白晓畅，对这句老话也同样适用：“通常，我们不是从道理和理论，而是从模仿别人开始自己的实践的。刚开始写诗，你不懂诗学，你模仿李白或者济慈，刚开始画画，你不懂画论，你模仿八大山人或梵高……”一本好书中的理想，同样应当体现在其种种细节里，让孩子们慢慢体悟；大人们期盼小孩子领会的那些“核心价值”，倘若全写在书皮儿上，就未免显得太“猴急”啦——孩子切莫急功近利，不也是大人们谆谆告诫的吗？
(作者为北大大二学生。首发公号“不是官话”。纸媒、新媒体或微信公众号转载改编，必须事先征得“不是官话”的授权同意，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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