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友浪
1998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颁布实施,村级领导人选举改革。此后每隔 3 年,60 多万个中国村庄绝大多数都要开展一次直接选举。
这场由政府推动的草根民主实施现状如何?直接选举之后农村的治理成效如何?美国罗林斯学院历史系的姚雨生(音译)经过长期调研,考察了河北省 D 村从 2000 年到 2009 年的四次选举过程。
D 村座落于河北省石家庄市向东 40 公里处,距高速公路 5 公里。由于地理位置优越,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该村经济发展迅速,有四个大型和几十个小型的私人企业。该村人口超 2500,农业历史悠久,耕地面积 4000 亩以上,周边存在大量非农工作机会,多数村民生活水平高于全国农业人口平均水平。在推行直接选举前,村民不满的唯一问题是老一辈村干部的经济腐败。
2000 年:斗小三成民主契机
终极 PK:原妇女主任 VS 村支书妻子
背景:D 村的妇女主任因负责征缴计划生育罚款,并与村支书有染,在村里声名狼籍。村支书妻子,30 多岁,高中学历,被认为 “干净、受过教育、有能力”。
过程:村支书妻子在妇女中积极造势,动员大家选她为新的妇女主任。
结果:村支书妻子在选举中大胜时任妇女主任兼情敌,并在之后的三次党委会或村委会选举中连选连任。
总结:D 村村民普遍将 2000 年的村委会选举视为第一次自由、直接的选举。这一年没有人在选举中挑战时任村长,但妇女们却带头挑战了旧的妇女主任。
2003 年:富商成政治新秀
终极 PK:时任村长 VS 富商 L
背景:L 富商 40 多岁,初中学历,已通过各种合法和非法手段积累了不少财富。20 世纪 90 年代初,L通过关系在石家庄钢铁厂谋取了一份处理废料的工作,并从废料里偷运出大块钢铁。他将钢铁带回农村,重新冶炼并贩卖。到 90 年代末,他的产业扩展到一个养鸡厂、一个养猪厂、一个从村集体转租的果园、一个冶炼厂和一个药房。
L 为人仗义,在村民中威信很高。L 常常帮助他其他村民,比如在婚丧嫁娶时免费借车给村民用,用关系把被派出所拘留的村民捞出来,给下属的工资比村里其他商人给的高,等等。
时任村长比 L 大十岁,在位已超十年。他没有村支书那么腐败和不受欢迎,但被认为是村支书手下的一个应声虫。村民们想要选出一个干净、强势、有魄力,敢于和村支书叫板,并提高他们生活水平的领导人。L 是不二人选。
过程:在 L 公布要参选村长后,村里没有其它竞争者出现。L的兄弟、妻子、母亲乃至整个家族都积极参与造势。L 家族成员用两条烟和一桶食用油挨家挨户地拉选票。对于村中比较有势力的人,L 还专门设宴款待。
结果:尽管在 2003 年的提名过程中,L 并非选票上的三个候选人之一,大多数村民们还是将L的名字写在选票上,从而让其成为第一个广受欢迎的村长。
在村长任期内,L 的目标是逐步控制 D 村的整个领导层。他打算在下一届选举中竞选村支书,并让他的弟弟接替他竞选村长。L 和他弟弟很快便入了党,并通过多次设宴招待乡政府的官员来建立关系。
L 在村里主持修建了两条水泥路,并着手建立一个拥有锻炼设施的小公园。当公园的资金链断裂时,L 主动掏出 50 万元将缺口填上。L 还妥善解决了建设工程中的住宅改迁问题,并敢于和时任村支书对着干。
所有现象似乎都在预示,L 即将在 2006 年的选举中一举成为村支书。时任老支书为了避免因选举惨败而丢脸,甚至提前放话,将不再谋求在 2006 年连任。
总结:基于 L 家族在 D 村的人数、财力和威信,L无疑拥有雄厚的政治和经济资本来争夺村长职位。
2006 年:疯狂贿选推波助澜
终极 PK:共 6 位候选人竞争村长与村支书的职位。
背景:2006 年的选举前四个月,L 在北京出差的过程中被杀。L 的死亡直接改变了 D 村 2006 年的政治局势。老支书借此机会重新为他的连任造势。村里另外几个低调的企业家,此时都蠢蠢欲动。百万富翁 S 公开表明了寻求村长职位的意愿。
S 曾经属于 L 家族阵营,其岳父是 L 的叔叔。自 S 表明意愿后,S 家族和 L 家族迅速分裂为两大政治阵营。S 与 L 年龄相仿,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拥有一个超过百名员工的工厂,每年利润超过一百万。由于在村里的财力仅次于 L,并拥有较好的名声,S 是一个有力的角逐者。
此时L家族的主要智囊,L 的妻子站了出来。在与 L 的弟弟和母亲商量后,她修改了 L 原来的竞选计划,让 L 的弟弟接替兄长竞选村支书,并让 L 高考失利的 19 岁儿子参与角逐村长一职。
尽管儿子比较年轻,但 L 妻认为他肯听建议,是个可塑之材。她不希望 L 生前的影响白白流逝,准备了足够的钱用于儿子参加竞选。
过程:6 位候选人竞相向村民贿选,发放卷烟、食用油和 50 到 300 元不等的现金。S 与L儿子向村民给出了相同数量的钱(150 元),并承诺在当选后给出另 150 元。
结果:S 当选。在村民眼中,S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能胜任村长的职位。L 的儿子则既无生活阅历,也无领导经验。
L 的政治遗产帮助他的弟弟和儿子成功当选为党委会成员。L 儿子的得票数仅次于 S,成了副村长。但由于乡政府的干预,村支书的职位旁落给了以前的老村长。老支书尽管也向每位党员支付了 150 元,却仍因为不得民心铩羽而归。
总结:据估算,新村长 S 和 L 家族在这次选举中各自花了大约 40 万竞选经费。D 村一位退休小学校长评价道,2006 年的选举完全由资本主义的企业家所主导,与平头百姓毫无干系。
贿选的真正作用并不明朗。有些村民认为,贿选不会改变村民原本的选举意愿。另一些村民则认为,大部分村民都把票投向了给他们最多钱的候选人。但由于是不记名投票,村民仍可以投向任何他们所倾向的候选人。
2009 年:L 家族成功上位
终极 PK:L 的儿子 VS 村长 S,L 的弟弟 VS 村支书
背景:在 2006 年的选举之后,村级领导班子分裂成两大阵营,一面是 L 家族,另一面则是新上任的村长 S 和借助乡政府的干预得以上位的村支书。
比起 L,村民们对新上任的村长 S 和村支书并不满意。S 与新支书指出,L 曾经主持建设的项目掏空了村里财政,因此他们将不再提供新的公共服务。
S 任内政绩平庸、婚姻失败、生意失利,威信和士气都大受打击。S曾主动提交辞呈,但被乡政府要求坚持工作到下一届选举。时任村支书看到 S 状况不佳,也无心再战。在 2009 年选举的前两个月,他们都声明不会寻求连任。
过程:选举中的贿选情况依然严重,但规模已大不如前。L 的弟弟和儿子给村民的钱都没有超过 100 元。
结果:在 2009 年的党委会和村委会选举中,L 的儿子成功当选为村长,L 的弟弟成功当选为支书。
村民们希望 L 的弟弟和儿子能像 L 一样为人民服务,但二者既有没魄力,也没有愿望成为L那样的领导者。
总结:一年后,村里的治理没有得到改善。村民们抱怨新任领导人都投入到自己的生意上,对公共事务毫不关心。
如今,村干部无法从村民处征集到任何费用来补贴公共项目。在北京奥运会要求保护环境的背景下,村里大批小企业倒闭,村民收入大大减少。
截至研究访谈结束时,D 村已收到省政府下拨的 38 万元合作医疗款项,一个新的诊所正在建设中。村民们既为此感到高兴,也为其中可能的腐败而担忧。
农村选举:以权谋私的各方角逐
纵观 D 村推行直选的过程,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新型经济精英的崛起。自 2003 年以来,村里面的少数企业家逐步主导了整个选举与施政过程。在三轮选举之后,D 村的两个最高职位都被村中最富的 L 家族占据。这可以被视为 1990 年代以来经济自由化改革,新兴资本家通过直接选举寻求政治权力的结果。这一权力转型得到了党中央的支持,因为当时的政策导向就是吸纳 “能人” 入党,带领村民走向共同富裕。
然而,农民企业家们并未遵守公平竞争的政治规则,而是诉诸于贿选,选举的合法性大大降低。党中央和国务院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普遍性,于 2009 年发布通知,提醒各级党委和政府注意。但由于贿选的隐蔽性和模糊性,为避免麻烦,乡政府中负责监督选举的官员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民对此也态度含糊,即使他们知道贿选是非法行为,但仍旧选择沉默,因为 “所有人都这么做”。
这一研究表明,想要真正了解农村的政治参与过程,或许需要将乡村中的精英和大众分开来看。在一个权力与关系通行的社会中,获得政治权力对企业家来说,是一项聪明的投资。当政府有规划项目时,地价会快速增长,农村的官员与商人在这一过程中能大获其利。D 村村长承认,以 D 村的名义要比以他本人的名义能得到更多贷款。作为县级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D 村村长还有机会认识更高级别的官员和更多像他一样的商人。
与企业家持续高涨的选举热情相比,D 村村民在经过多次选举的 “洗礼” 后,已经对选举活动变得漠然。一方面,村民参与政治的动机与企业家一样,都是为了经济利益,由于村民能通过其它渠道过上体面的生活,因此对选举结果并不在意;另一方面,几次选举后,村民已经对选举程序失去信心,他们不认为选举足以保证当选官员为人民服务。
(首发公号“政见CNPoli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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