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重新崛起的中东玩家？
文/刘淄
古老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梦正在恢复吗？近期的一系列事件表明，在多年的相对沉寂和观望之后，土耳其这个地跨欧亚两大陆的国家，正在更加深度地嵌入中东的地缘政治角逐，而这对中东局势或许会产生效果不明的影响。
一
标志性的事件无疑是，11月24日，土耳其以侵犯其领空为由击落了一架俄罗斯战机，引发俄土关系紧张。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曾一度引发战争猜想，但这种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了。对于中东局势的长期观察分析者来说，这样的事态发展毫不奇怪，因为目前并不存在土耳其与俄罗斯全面公开冲突的可能性。
具体而言，首先，根据土耳其方面公布的证据，俄罗斯战机的确有侵犯土耳其领空的事实，无论其是故意还是疏忽。根据国际法，任何国家都有采取防御行动以维护领土完整的权利。
其次，俄罗斯目前在叙利亚的行动，只是维持其局部战略利益，在采取任何决策之前都会进行成本收益的考量，不会贸然行事。俄罗斯没有必要为一次擦枪走火冒同土耳其全面对抗的风险。
再次，土耳其是中东军事强国，其综合军力与俄罗斯相比，也不落于下风。
但无论如何，土耳其以一种更明确的方式传递出了自己的信息：土耳其不是中东事务的旁观者，而是具有现实利益、不容被忽略和漠视的一方。尽管击落战机事件并不会导致俄罗斯和土耳其直接爆发冲突，但它也产生了具体的效果——把在叙利亚博弈的各方势力的界限划得更清晰了。在叙利亚国内冲突爆发之后，土耳其很快就表达了反对叙利亚阿萨德政府继续执政的立场。而此次击落战机之后，双方的阵营变得更加明晰：土耳其支持叙利亚反对派，与叙利亚政府及支持其的俄罗斯站在对立面。
土耳其和俄罗斯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历史积怨，只是在现代之后才保持了长期的和平。一战之后的土耳其一贯在西方和俄罗斯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立场，在二战中保持中立，避免了在一战中支持德国而在战后险遭灭国之灾的历史错误。土耳其这次令人惊讶地击落俄罗斯战机，与俄罗斯国际地位、经济与军事实力大大下降也有关系，土耳其对俄罗斯这个历史上的地缘政治竞争对手不再是那么忌惮。但此事是否意味着俄土两国将走向更加对立，仍然有待观察。
土耳其不仅在叙利亚隐然向俄罗斯发难，还公开地展示其在伊拉克的力量存在。在击落俄罗斯战机后不久，12月3日，土耳其军事人员又进入伊拉克北部巴希加的一处训练营，据报道包括150-300名士兵和20辆坦克。土方称这是训练人员定期换防，以帮助伊拉克人抵抗“伊斯兰国”(IS)，收复摩苏尔。对于土耳其所谓的帮助伊拉克人抵抗IS的说法，伊拉克毫不领情。伊拉克总理阿巴迪明确警告，这是对伊拉克领土主权的侵犯，土耳其部队应该立即撤出。但土耳其不愿从命，考虑到土耳其与伊拉克的力量对比，也很难想象伊拉克能出兵驱逐土耳其军事人员。
显然，土耳其与伊拉克的这场争议，也应该放到中东地区逊尼派与什叶派冲突的大背景之下来考察。
近年来，以埃尔多安为首的土耳其政府，很明显试图更多地参与地区事务，成为中东地区逊尼派的领导国家。目前，伊朗、伊拉克政府、叙利亚政府和真主党同属什叶派，俄罗斯在出兵支持阿萨德政府之后，也等于加入了什叶派一方。这次土耳其是试图通过声援伊拉克的逊尼派，树立自己的逊尼派领袖形象。土耳其对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也有这个意图。与此同时，什叶派也在团结起来抗议土耳其对伊拉克的介入，如叙利亚政府谴责它“明目张胆”地侵犯伊拉克主权。逊尼派与什叶派的阵营分化变得更加清晰。
在这场争吵中对土耳其不利的是，批评者一直指责它在背后包庇、纵容甚至支持IS，而在巴黎恐怖袭击之后，IS已成为全球人人喊打的极端组织。在击落俄罗斯战机之后，俄罗斯总统普京即怒斥土耳其为恐怖分子“帮凶”，并称土耳其在帮助IS倒卖石油。近期伊拉克也加入俄罗斯、伊朗的行列，与其同仇敌忾地指责土耳其参与IS的地下石油交易，称IS的大部分石油走私通过土耳其进行。美国则在为土耳其回护，一直称IS流入土耳其的原油数量微不足道。
土耳其是否在纵容IS，各方依然缺乏明确证据。不过，IS目前占据的地盘为土耳其、叙利亚政府军、伊拉克政府军和库尔德人所包围，后三方不可能资助IS。如果土耳其能够严格防控边境，限制极端分子和军火流入，打击石油走私、洗钱等非法交易，定能对打击IS大有助益。同时，严厉防控IS也符合土耳其自身的利益，因为土耳其也是恐怖袭击受害国，而且这能为其树立正面的国家形象。
二
土耳其是否在试图争夺中东势力范围，梦想恢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期的中东主宰者地位，目前仍是一个猜想。但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变得更加积极主动，却的确是明显的趋势，对此可以从历史角度来理解。
中东当前的乱局可以直接追溯到一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解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固然是君主专制政体，但在从巴尔干到波斯湾的庞大领土里，其统治具有相当的包容性，形成了不同种族、民族、教派大杂居的情况。虽然所有人都是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臣民，但都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文化和语言，这种稳定状态保持了几百年。
现代中东是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废墟上形成的，有很多国家的边界是根据欧洲列强的利益而划定的。但尽管如此，在独立之后，绝大多数国家都实行宗教宽容政策，穆斯林、基督教徒及其他派别和平共存。IS等对所有非穆斯林采取屠杀和强迫皈依政策，不仅违反了伊斯兰教教义，也违背了伊斯兰世界自身的文明原则。这种碎裂化和极端化的趋势，是目前中东普通民众面临的最大威胁，同时这些极端分子在世界各地发动的恐怖袭击也对全球各角落的民众造成了威胁。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解体之后，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等国试图构建自身的民族国家，在此过程中利用了伊斯兰传统和来自西方的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等多种思想工具，同时土耳其自身也转化为一个民族国家。而且拜凯末尔主义之赐，土耳其比大多数伊斯兰国家更为世俗化、现代化。土耳其在凯末尔革命之后，就全面倒向世俗化、西方化，致力于使自身成为西方世界的一员，对阿拉伯世界的纠纷则抱一种超脱疏离的态度。但一方面土耳其的“脱亚入欧”没有得到欧盟方面足够积极的回应，另一方面中东局势日益影响到土耳其自身的安全和利益，所以近年来土耳其外交政策对“东方”的介入又开始不断加深。
另外，这与土耳其国内的政治形势也有关系。正义与发展党自本世纪初执政以来，土耳其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社会保障和民生方面的表现也有相当大的改善，获得了不少选民的支持。
埃尔多安在国际上对中东事务变得更加积极：首先是在巴以冲突中调整传统的以色列-土耳其友好关系，变得更加倾向于巴勒斯坦人的利益；接着，最初被称为“阿拉伯之春”的动乱将地区平衡局面打破，给土耳其介入中东事务带来了新的机会。而且提高土耳其的国际影响力，也有助于埃尔多安政府巩固国内支持。
但是中东的主要问题在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瓦解之后，一直没有形成稳定的国际秩序，又因上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在中东的持续干预、巴以冲突等原因，陷于一个逐渐碎片化的过程。
现在土耳其以地区大国之一的身份参与博弈，其对中东稳定性的影响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一方面，土耳其一直担心出现一个库尔德人国家，加剧其国内库尔德少数族裔的分离倾向，这种担心可能使土耳其在介入中东的过程中致力于打压库尔德人，而不是真正为地区稳定和和平考虑。另一方面，伊拉克的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已经在事实上分裂了，而叙利亚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理概念，土耳其在两国一味支持逊尼派，而不致力于恢复两国的民族和解，只会让其变得更加分裂和离散。
三
中东已经演变为一盘大乱局，土耳其虽然试图火中取栗，但也可能引火烧身。随着恐怖主义的崛起，土耳其自身正在成为恐怖袭击的对象。如今年10月安卡拉的两次自杀式爆炸造成至少86人死亡，而这也势必会破坏土耳其形象，影响其旅游业。因为土耳其的安全形势、埃尔多安政府的权力集中倾向，以及欧盟自身面临的诸多困境，土耳其加入欧盟的希望正在变得越来越遥远。土耳其是倒向西方还是伊斯兰世界？这曾是美国学者亨廷顿提出的课题，而这目前仍没有答案。
土耳其地跨欧亚两个大陆，历来是东西方文明沟通的桥梁和纽带，自身也有着伟大丰富的民族传统。在一战之后，土耳其走上现代化道路，严格限制宗教势力对政治的介入，在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上鼓励世俗多元化，这对中东其他国家的现代化转型是一个模板。土耳其应该做的是继续走这样的道路，并产生示范效应，为推动中东国家的现代化做出贡献，而不应加剧中东已经非常严重的族群分裂，以及宗教复古化、教条化的倾向。
同时，无论土耳其如何发挥其影响力，决定阿拉伯世界局势走向的主要力量仍然是西方和俄罗斯。打击一些邪恶恐怖势力虽然是必要的，但同样重要的是深入考察中东地区的政治和社会生态，推动经济发展和现代化，铲除恐怖势力产生的土壤。
伊斯兰世界在历史上的繁荣强大时期，曾经非常宽容和多元化，今天出现的一些褊狭极端倾向是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低造成的，而与宗教没有必然的关系。同时，穆斯林自身也在坚决反对对宗教的错误理解，并是打击极端主义的主力之一。打击IS的同时保持对伊斯兰教的尊重，对广大穆斯林的团结，不仅符合政治道义，而且符合消灭恐怖主义的现实需要。
本文刊于12月14日《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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